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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西州

蓝云舒作者 著

武侠仙侠连载

库狄琉璃来到这里已经三年的时间,原本正在忙着写毕业论文,哪知道竟然会在一觉醒来之后,成为一个病恹恹的小胡女。作为家中嫡女,本该享受无上宠爱,可是却因为母亲早亡,而不被重视。阴差阳错下,库狄琉璃被嫁给了裴行俭,婚后二人共同远赴西州上任,一段千古大戏悄然拉开帷幕……

主角:库狄琉璃,裴行俭   更新:2022-07-16 05: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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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库狄琉璃,裴行俭的武侠仙侠小说《风起西州》,由网络作家“蓝云舒作者”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库狄琉璃来到这里已经三年的时间,原本正在忙着写毕业论文,哪知道竟然会在一觉醒来之后,成为一个病恹恹的小胡女。作为家中嫡女,本该享受无上宠爱,可是却因为母亲早亡,而不被重视。阴差阳错下,库狄琉璃被嫁给了裴行俭,婚后二人共同远赴西州上任,一段千古大戏悄然拉开帷幕……

《风起西州》精彩片段

长安城的黎明总是来得格外按部就班。

五更三点,太极宫那层层叠叠的重檐飞角,刚刚被晨光勾勒成黛青天幕下的无数道剪影,承天门的门楼上便准时响起了第一声晨鼓。随即,六条正对着城门的主道上,数十面街鼓被依次擂响。在微弱的曙光中,长安城仿佛一头从沉睡中醒来的巨兽,在隆隆不绝的鼓声中抖动着身体:被分割得菜畦般齐整的一百多处坊里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大门,宵禁了一夜的二十五条坊外大道也重新出现了车马行人的身影;而在各坊门口,叫卖胡饼的声音此起彼伏,那热情洋溢的声调和热气蒸腾的炉灶,让这座举世无双的雄城渐渐有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只是在元月晦日(最后一天)的这个清晨,当长安人在三千响晨鼓的余韵中推开房门,看到的却是阴沉沉的天空和扑面而来的细碎雪粒时,抱怨声顿时乱纷纷的响了起来,被呼啸的寒风吹出老远。

晦日节,正是长安城每年第一个万人空巷集体郊游的大日子,然而眼前的碎雪与阴云,竟是生生把个初春风情,演绎成了严冬景象!

长安城西的崇化坊靠近西市,正是胡商聚居之处。坊内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里,十五岁的库狄琉璃也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呆呆的抬头看着天空。一阵北风吹过,她下意识的伸手拢紧了身上的交领寒袄,领口倒是捂严了,袖口却露出了小半截手臂来。在寒意逼人的暗淡晨光里,那带着补丁的石青色粗麻袖口,衬着没多久便被寒风吹得微青的细白手腕,让人看着便身上发寒。

院子里正扫地的仆妇不合多瞟了她两眼,立时哆嗦了好几下,忙不迭的低头暗暗念了声佛:真真是造孽!这位按说还是家里的嫡长女,亲娘死了三年,不照样落到这般田地?不但过的日子奴婢不如,听说明日一早还要被送到那种地方去……

库狄琉璃此时却全然没有半分被怜悯了的自觉,她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手指上的僵冷,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是这种天气?

“怎会是这般天气!”斜地里蓦然响起的一个清脆声音,让琉璃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却见三步外的西厢正房门口,比她只小了几个月的妹妹珊瑚也在抬头看着天空,略停了片刻又甩头回了屋。高高荡起的葱绿色门帘里,传来一声脆亮的吩咐,“阿叶,快些将我的新袄子寻出来!”

再次出门时,珊瑚已换上了一件簇新的杏红色联珠鹿纹窄袖冬袄,颜色娇艳得几乎能映亮半个院子。她低头将衣角扯了几扯,又拍了两拍,目光这才顺着鼻梁落到琉璃身上,在她破损的袖口停了停,脸上便露出琉璃最熟悉的神色:眉梢往上挑、嘴角往下撇,声音也仿佛在鼻子里拐了两个弯,“哎呦,阿姊今日好容易能出门一回,怎生也不换身新衣?”

出门?这样的天气还能照旧出门?琉璃微微睁大了眼睛,心头一阵狂跳,脸上却半分不敢露,表情倒愈发木讷了三分。

珊瑚斜瞅她一眼,扬着头笑了起来,“看我这记性,竟忘了阿姊的新衣是要留到明日派大用场的!”

这原是几个月来珊瑚最爱提起的话头,眼见琉璃像平日般迅速垂下眼帘咬住嘴唇,她的笑声里不由多了几分真正的愉悦,刚想再添几句,北面的上房门帘一挑,却是父亲库狄延忠与母亲曹氏牵着六岁的弟弟青林走出了房门。珊瑚的笑容顿时愈发灿烂,“阿爷,阿娘,今日时气不大好呢,曲江边只怕风更大,却要多穿些才好出门,青林更要穿厚些,他过两日便要去学里开蒙,今日万不能冻着……”

她活泼的娇笑声回荡在小小的院落里,夹杂着库狄延忠吩咐备车的低沉声音,曹氏抱怨天气的柔软声音,以及青林抗议加衣的清亮声音,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库狄家那三四个原本在观望的奴仆也各自打起了精神,进进出出的打点着主人家今日春游要准备的各种物件。

没有人注意到,在西厢房角屋门口已呆站了半日的琉璃,已黯然神伤般低下头去,垂下的眼帘,严严实实的掩住了眼底那丝如释重负的惊喜。

直到库狄家的牛车晃晃悠悠了一个多时辰,终于从长安西北角的崇化坊走到了东南城外的长安第一郊游胜地曲江,一直默默的缩在车帘边的琉璃这才抬起了眼帘,不等车子停稳,便自觉的第一个跳下了车。只是落地后她随意扫了前面一眼,却差点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眼前的景色,也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都说春草碧色,春水绿波,曲江春景的名头琉璃早已听得耳熟。可那眼下那远处的春水显然尚未解冻,近地里的春草亦没半根发芽,北风从江面上吹来,倒是愈添了三分阴冷。然而就是这样一片光秃秃灰扑扑的背景中,在她面前展开的,却是分明是一幅繁华热烈到了极处的春游图——放眼望去,只见天地之间,江水之畔,但凡有几棵树几块石头的地方,都已扎满了密密麻麻的各色毡帐,不少地方还张着雅致的六曲屏风,几处略高些的山丘,则被色彩艳丽的绣锦帷幕挡了个严实;几条江边道路上,雕鞍骏马和油壁香车络绎不绝,而在远近各处,还有三五成群的人在随着节奏明快的乐曲翩然起舞……

琉璃不由自主的揉了揉眼睛,原来不是库狄家的人格外爱春游,看眼前的架势,起码有半城的长安人都毅然决然的在这种天气里,跑到这种地方,欢天喜地的喝上了西北风!

库狄家显然算是来得晚的了,牛车曲曲折折的在江边走了半刻多钟,也没在密匝匝的帐篷间找到合适的落脚之处。琉璃震撼过后,四面打量,渐渐也看出了一些门道:那翠幕四围、歌舞喧天的地方,出入的多是帷帽遮面的豪门贵女,说是赏春,大概除了锦绣帘幕什么都看不到;那屏风半掩、案几低陈的所在,落座的是佩剑出游的文人士子,对着呼呼北风喝酒吟诗做陶醉状,那副煞有介事的赏春架势,倒比眼前的春光更有看头;至于那三五成群,鲜衣怒马,呼啸而来、谈笑无忌的,自然是横行长安的纨绔子弟,又要赏春,又要让人看他们如何赏春,更要品赏那些赏春的美人,一个个忙得恨不能头上生出八只眼睛;最多的,当然还是库狄家这样乘牛车、携毡帐,全家出游的寻常人,既来赏春,又来赏人,赏不到也不打紧,所谓贵在掺和……

琉璃越看越是兴味盎然,正想多看几眼不远处那圈翠色帷幕,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凉凉的声音,“阿姊好兴致,怎么倒像是没来过曲水的一般?”

琉璃心中微凛,转头看了看正斜眼瞅着自己的珊瑚,还未开口,珊瑚已掩着嘴笑了起来,“我怎么又忘了,这曲江姊姊自然原先也是常来的,只是过了今日想再来这里,怕是不大容易了呢!阿姊,你说是也不是?”

她的头上戴着一支七叶玳瑁金搔头,细碎的鎏金叶瓣随着笑声轻轻颤动,把那双满是讥嘲之色的碧眸映衬得愈发明亮,晃得琉璃一时有些出神。

是,还是不是,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要按灵魂来说,她的的确确是第一次来曲江,生平第一次。以前的那位库狄琉璃是不是常来,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三年前一睁开眼就变成了一个病歪歪的小胡女。三年来,她曾无数次希望过这只是一场噩梦,可惜不知道是因为她写毕业论文时抱怨过几次唐代资料少,还是嚷嚷过两回减肥太累了还是做唐代女人爽,老天爷竟是真的打发她来搞实地考察了……确切的说,应该是考验!因为给她分配的,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

这具身体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等于没有,家里的弟妹都是庶母生的,奴仆都是庶母买的,连走动的亲戚也多是庶母这边的,加上这坑爹的古代长安话听起来就像鸟语,她有好几个月完全摸不清状况,之后又足足花了一年多才敢重新开口,可此时大势已去,她早已彻底沦落成了一个没靠山没帮手没自由没前途的四无青年,眼下甚至连一个良民的身份也快要保不住了!珊瑚所谓的“过了今日”,不就是想提醒她,这次春游不是三年劳役刑满放风,而是一顿地道道的“断头饭”么?不过……琉璃静静的看了眼前这位庶妹一会儿,也微笑起来,“妹妹说得是。”

珊瑚明显的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明白琉璃怎么能笑得出来,细眉一挑,

“嗤”的笑出了声,“阿姊果然是个心宽的,可见是要攀高枝的人了,不过我倒是怎么听说,那里的高枝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攀的!一进去先要伺候那些有资历的阿姑们,若是一个不留意……”

话未说完,她的身后便传来了一声低喝,“珊瑚,你莫光顾着说笑,也须记得看顾看顾自家弟弟!”

珊瑚吃了一惊,回头便对上了曹氏严厉的眼神,心里顿时一突——母亲原是再三交代过,有些话不能对琉璃说,更不能让父亲听见,琉璃也就罢了,自己怎么忘记今日父亲就在身后?偷偷看了看库狄延忠的脸色,珊瑚心下不由有些发虚,狠狠的剜了琉璃一眼,扭头扯住了弟弟青林的手。

曹氏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珊瑚一眼,走上两步对琉璃笑道:“莫听你妹子胡说!她能知道什么!那些被刁难的,都是没根基的宫人,怎能与你比?如今你阿舅上上下下都已打点妥当,你又是良家子,自然进去便是内院人,略学上几日便能到前头去,谁敢给你脸色看?”

她的脸上笑得和蔼,琉璃却不敢怠慢,暗自打起了十二精神,听她把话说完了,才舒了口气出来,像往日一样柔顺的低下头去,“女儿省得。”

曹氏眼里露出满意的神情,笑着握住了琉璃的手,“放心,你阿爷最是疼你,自然事事都会替你谋算好!你也知晓,这一年来家里费了多少气力才谋下这条路!进去后有享不尽的富贵清闲不说,更有一步登天的机缘!只盼日后你有了出息,也莫忘了拉扯拉扯那两个不争气的……”

曹氏的手又冷又腻,被她一握,琉璃的手臂上忍不住起了一层寒栗,面上倒是越发乖巧,轻轻牵了牵嘴角,没有做声。曹氏也不指望她能说什么,只叹息着拍了拍她的手,“你便是性子太弱了些,好在有你阿舅和姨娘们照应……”

琉璃依旧低头不语,听着曹氏又念了一大篇他们曹家在那边如何有体面,此次又是如何尽力帮忙。直到库狄延忠看中了离江畔略远的一处地方,曹氏才放开琉璃,上前指挥随车而来的仆妇阿叶和世仆清泉支展毡帐、铺设食案。

琉璃暗自松了口气,退开两步扭头看向远处的曲江,脸上依旧平静无波,眼底却已忍不住满是嘲讽:什么叫口才?这就是了!任谁听了曹氏的这套说辞都会以为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去处吧,又怎能想到,她嘴里这个“富贵清闲”的好地方,其实是教坊,而且是最变态的宫廷内教坊!不过可惜,曹氏大概还不知道:她费尽心思说得天花乱坠,她的那位宝贝女儿却是最看不得自己高兴,几个月来早已冷嘲热讽的倒出了无数实话——

那个教坊,是个地地道道的火坑,一旦入选,便要终生卖艺于宫廷,再也离不得那牢笼半步,甚至比宫女都不如,因为就算有运气重见天日,也已是身属贱籍!而在大唐,良贱之间等级最是森严。就像曹氏,因为出身隶属教坊的乐户,这辈子也别想做正经人家的妻室,如今她能在家中为所欲为,仗的不过是死去的正室安氏早已跟娘家闹翻,祖上风光过的库狄家族也是人口凋零,没有人来管她而已!

至于说卖艺时有被皇帝看中的微小几率,别说她自己对成为大唐宫廷编外陪睡人员没兴趣,就算她有志于宫斗大业,也不会忘记如今是永徽四年,那位独步千古的则天大帝已贵为昭仪,立马就要母仪天下,这时节去跟未来的皇帝抢着睡现在的皇帝,她还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吊死了干净……早知道学会长安话重新开口之后会被派上这种“用场”,她是不是应该装一辈子哑巴?只是她总不能一辈子装聋作哑的在她们手下讨生活,终究不能不赌上这一把……

琉璃有些惘然的抬起头来,望着不远处欢歌笑语的人群,无声的叹了口气。

库狄家的两位奴仆不多时便支好了帐篷,早已备好的酪浆胡饼也被迅速摆上了帐中的几张食案。春游野餐,原是风雅之举,只是在这不时灌进北风的毡篷里喝着酸凉的酪浆,嚼着冷硬的胡饼,这份风雅琉璃却着实有些难以消受。好容易又熬了半个多时辰,帐外不时传来欢笑和歌声,早把珊瑚和青林都勾了出去。琉璃只是继续保持木讷状,心里默默推敲着待会儿要做的事情,正琢磨到第三遍,耳边蓦然响起了库狄延忠的声音,“你去将珊瑚他们找回来罢,且好归家了。”

我?琉璃有些惊异的抬头看了库狄延忠一眼,看到他点了点头,才双手一按面前的食案站了起来。帐外的冷风越发显得刺骨,琉璃紧了紧身上的寒袄,抬眼一望,只有东边的一处空地上围了一大圈人,忙迈步走了过去。

她自然没有听见,毡帐里,库狄延忠正低声对曹氏道:“某思量着明日……若真让琉璃入了教坊,固然能省些嚼用,咱家名声须不好听,横竖她今年已十五,倒不如挑户不要嫁妆的人家嫁了,不是也费不了多少事?”

曹氏怔了一下,轻声叹了口气,“此事如今只怕是不好反悔了,太常寺那边,奴家阿兄都已托人打点妥当,若是不去,白花了这些钱财不说,他们日后也不好做人。再说琉璃这般容色,岂是寻常人家消受得起的?若是胡乱许了人家,指不定日后会如何!教坊名声上虽然不大好听,却是极实惠的,若是有了机缘更是前途无量,咱们总不能为了虚名便耽误了女儿的前程……”

库狄延忠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呆了片刻,端起面前的酒水,仰头一口气喝了下去。

帐外,琉璃已走到人群聚集处,只见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人,里面有笛声激昂,人头之上还有冷森森的剑光盘旋,竟是有人在表演平日难得一见的剑器舞,难怪把大伙儿都引了过来。

因太常寺挑选女伎在容色之外也兼顾举止和才艺,这一年来,曹氏倒是请人简单的教了琉璃些乐舞礼仪。时下流行的软舞健舞她都略知一二,这剑器舞却是从未见过。她忙掂起脚尖往里看,却只能看见那舞剑之人那偶然露出的一个后脑勺和时而矫若游龙,时而团如满月的剑光。

看了片刻,琉璃忍不住从人缝里挤了进去,这才看见,舞剑之人是个身量甚高的男子,那剑光吞吐游走,恍如活物,舞者来去如风,迅捷如雷,偏偏一招一势又清清楚楚,端的是个中好手,那吹笛之人也是个年轻男子,身上的冬袍上打着好几处补丁,神态却极为从容适意。

待得笛声吹到最激越处,剑舞者的长剑突然脱手飞了上去,高高的抛入半空,又闪电般飒然落下,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刚想惊呼,却听一声轻响,原来那剑已纹丝不差的落入舞者所持的剑鞘之中,四周顿时彩声如雷。

琉璃不由也目眩神驰,这才看清剑舞之人年纪也不大,旁若无人的傲然立在那里,只转头向吹笛人拱了拱手,“多谢!”吹笛之人呵呵一笑,答道:“痛快!”两人竟不相识,却是相视一笑,各自排众扬长而去。围观之人也慢慢散开,有人拿出了箫笛琵琶诸样乐器,挽臂踏足的重新舞了起来。乐声悠扬,舞姿欢快,夹杂着“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的响亮歌声,虽然午后的寒风越发凛冽,人群中那股欢畅恣意的热力却几乎可以直冲云霄。

琉璃一时不由目眩神驰,耳边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惊叹:这就是大唐!这就是如朝阳初升般的大唐……出神间,突然身边有人惊咦了一声,“库狄大娘?”


库狄……大娘?琉璃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叫自己——唐人称呼女子通常都是姓氏加排行再加个“娘”字,所以她的这具身体自出生起就成了如假包换的“库狄大娘”,这真是一个令人泪流满面的人生开端……

只见说话之人大约十六七岁,穿着件本色的缺骻夹袍,头上戴的是时下最流行的黑色浑脱毡帽,帽檐下露出一张轮廓鲜明的俊美面孔,眉目深秀得有如同墨笔勾勒一般,此刻眼里分明满是惊喜。

琉璃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一方面是被对方的美貌所慑,另一方面也的确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眼里的惊喜慢慢淡去,“大娘莫非认不得三郎了?”

虽然家里仆人也是这般称呼自己,但被一个初次见面的美少年叫做大娘……琉璃心里再次飚泪,却只能点了点头。

少年勉强笑了笑,“某乃穆家三郎,四姨原先常带大娘来家作耍的。”

琉璃脑中突然划过一个隐隐约约的印象,脱口道:“穆家表兄?”

穆三郎的眼睛顿时一亮,“大娘记得了?”

琉璃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记不大清了,表兄莫怪。”记她是记不起来的,只是蒙对了一回而已。她听家里下人说过,她母亲安氏出身胡商巨贾之家,族人也多以行商为业,有个堂姐嫁的便是在崇化坊开布庄的穆家,因住得不远,原是常走动的。但库狄延忠最爱端着名门之后的架子,虽然吃穿住行都靠着安氏的嫁妆,却看不上这些做商贾的亲戚,曹氏更不愿家里再有安氏的影子,安氏死后这些亲戚都断了来往。这少年既然姓穆,又叫母亲四姨,多半就是那个穆家了。

穆三郎怔了怔,又上下打量了琉璃两眼,神色颇为奇异,似乎有些困惑,有些欣慰,还有些怅然。琉璃猜测他或是听说过自己因伤心母亲去世而病傻了的传言,刚开口说了一句,“表兄有所不知……”却听背后一声冷哼,随即便是一个压得低低的熟悉声音,“阿姊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怎地如今一口一个表兄了?”

珊瑚不知何时已牵着青林走了过来,眼神不善的扫了琉璃一眼,昂首走到她身边。

穆三郎似乎认得珊瑚,向她点头一笑,目光在她那件新袄子上停了停,又看向琉璃身上那件的旧袄,两道剑眉慢慢的拧了起来。

珊瑚眼神闪亮,脸上的笑容也分外灿烂:“真巧,三郎今日如何也在这里?”她在外面吹了半日风,一张心形的小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一笑起来竟有几分平日从未见过的温柔天真。

穆三郎目光依然若有所思的在琉璃身上转了转,也不知想到些什么,语气多少有些漫不经心,“自是和爷娘兄弟一道出来踏青。”

珊瑚眉梢不由挑了起来,眉宇间有薄怒之色一闪,想了想还是勉强笑道:“好久不曾去过柜上,三郎那里可是又进了什么时新料子?”

穆三郎看着琉璃的袖子顺口便接了下来,“正有两样最新的,过几天我便请阿母给表妹送来。”

珊瑚立时展颜而笑,“这可怎么敢当?”

琉璃心里一动,默默移开了目光。穆三郎也诧异的看了看珊瑚。珊瑚这才醒悟到他说的表妹并不是自己,脸上顿时涨得通红,还未想好该怎么开口,她身边的青林已叫了起来,“姊姊,你抓疼我的手了!”

珊瑚的脸色不由更是难看,狠狠的瞪向青林,“都是你贪玩,一点眼色也没有,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赶紧回去!”说完冷冷的瞟了一眼琉璃,转身便走,又猛地停下脚步,回头对穆三郎冷笑道:“我劝三郎还是莫浪费好衣料,我家阿姊明日便要去教坊,日后便在宫里伺候贵人了,再也用不上你家的衣料!”

穆三郎顿时呆在了那里,不敢置信的看向琉璃。

琉璃暗暗叹了口气,这位有点憨气的美少年一定不知道:他已给自己惹下了麻烦,好在今日她怕的便是没有麻烦……她向穆三郎点了点头,“表兄,我先回去了。”说完快步跟上了珊瑚,走了老远回头一看,只见那位穆三郎依然站在那里发呆。

库狄家的毡帐走不多久便到。挑开毡帘,琉璃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库狄延忠在闷头喝酒,曹氏的脸色也不算好,见珊瑚走进来便皱眉道:“如何去了这般久?”

珊瑚看了琉璃一眼,冷笑道:“儿倒是不想去打扰阿姊,只是若让她再呆得久些,只怕一个两个姊夫都教她招回家了!”

曹氏皱眉道:“这叫什么话!”库狄延忠的目光也扫了过来。

琉璃微微一笑,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妹妹大概是有些误会,适才女儿是在外面遇见了穆家表兄,不好失礼,便打了个招呼。”

她平日极少开口,突然说了这一句,帐中几个人都有些意外,珊瑚怔了一下便冷笑起来:“我哪敢误会,姊姊原是好本事,只用打个招呼,便能换份上门的彩礼!”

琉璃满脸都是惊讶:“妹妹的话好生奇怪,不是妹妹先问起穆家进了什么衣料,表兄才顺口说了句要送琉璃两段料子么?这也算是彩礼?姊姊怎么记得,曹家的舅父和姨娘也很是送过妹妹一些衣裳料子的,原来都是彩礼?却不知妹妹算是收了几家的礼?”

话音一落,帐中诸人的脸色顿时由意外变成了震惊。琉璃神色淡然的垂下眼帘,心里冷哼一声,想当年她也是美院有名的“饭里砂”——平时不说话,开口硌死人,只是语言不通加处境弱势,才不得不装了三年包子,难道这些人还真以为自己真是天生的“狗不理”?

这几年里,珊瑚早已习惯了刻薄琉璃,却何曾被这样冷嘲热讽的劈脸驳回过,偏偏句句在理,她一个字也回不了!她不假思索跨上一步,伸手用力一推琉璃,“女人,你胡说什么?”

就听“砰”的一声响,却是库狄延忠用力放下了酒杯,怒声道:“住嘴!你满嘴说的都是什么混话,哪有半点像好人家的女儿?”

珊瑚唬了一跳,红涨着脸看看父亲,满眼都是委屈。

曹氏脸色微变,站了起来,“罢了,都少说两句,咱们这便回家吧!”深吸了一口气,才转头对库狄延忠低声道:“珊瑚还小,回去奴自会教训她,如今在外面,说多了须不好看。”

库狄延忠哼了一声,起身走出了毡帐。珊瑚忙上前拉住了曹氏的手,带着哭音叫了声“阿娘!”

曹氏皱着眉瞪了她一眼,“你也太轻狂了些,回家再说!”又回头吩咐仆妇阿叶收拾东西,目光有意无意在琉璃身上转了转,神色间颇有些异样。

琉璃在她眼皮底下讨了三年生活,自然知道这目光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些发紧,面上却是抬起了头来,冲她淡淡的笑了笑。曹氏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

待得收拾好了东西,一家五口又一次坐上牛车时,曹氏和珊瑚都沉默了下来。琉璃却突然抬头轻声道:“阿爷,当日穆家表兄当真常来咱们家么?”

车里几个人都惊讶的看着她,库狄延忠怔了怔才道,“并不常来,倒是你母亲时常会带你去穆家做耍。”

琉璃恍然点头,又问:“女儿怎么记得穆家姨娘似乎曾来家里送过衣料?”

库狄延忠的脸上露出了两分笑意,“一年少说也要送上三五回!你母亲原是最爱打扮你的。”

琉璃有些出神,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果然如此,女儿还道是记错了。”

库狄延忠叹了口气:“你没记错,你二舅父那时也常送上好的夹缬与绣品过来。”

珊瑚突然咳了几声,冷冷的道:“这有什么!我家舅父不也送过好些衣料,都是内造的上好绢帛,岂是市坊里的货色能比的?”

琉璃有些惊讶的看了看珊瑚,“曹家舅父也送过夹缬与绣品么?还是送过绫缎织锦,怎不曾见妹妹穿过?”

珊瑚顿时语塞,一张脸又涨成了红色,有心一口啐到琉璃脸上,到底不敢造次,只能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又见过什么?”曹氏的目光也冷冷的落在了琉璃脸上,眼神里满是警告。

琉璃却恍若不觉,也没接珊瑚的话头,只接着问库狄延忠,“女儿听说母亲十分手巧,身子好时父亲的四季衣裳都是她做的?”

库狄延忠点了点头,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声音也低了下来,“你母亲的手艺,原是极有名的。”

曹氏和珊瑚相视一眼,脸色都愈发难看。琉璃还想再问,车子大约碾上了碎石,颠簸了两下,曹氏突然“唉”了一声,伸手捂住了头,满脸痛楚的揉了起来。

珊瑚眼珠一转,忙不迭把青林抱到了腿上,嘴里道:“阿娘可是被风吹着了?今日的风大,只怕是受了寒,还是赶紧合眼歇息会儿才好!”

琉璃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眼神茫然的抬头看了看曹氏,又看了看这并不宽敞的车厢,低头怯怯的道:“儿这便下去。”

库狄延忠眉头一皱,犹豫片刻还是敲了敲车壁,车夫忙将车赶到路边停下。待车轮再次滚动起来时,琉璃已与仆妇阿叶一道跟在了车后。

阿叶幸灾乐祸的瞅了琉璃两眼,笑着拉长了声调:“大娘精神果然健旺,可是嫌车里气闷要出来透气?这外面风却大了些!”

琉璃瞟都没瞟她一眼,只默默的四下打量,却见这长安城外的道路也修得十分规整,道路两边都是足有一抱多粗的老树,光秃秃的半片叶子也见不到。待得靠近城门时,因牛马车辆都只能从侧门排队入城,路上变得挨挨挤挤起来。好容易穿过启夏门那十几米长的城门洞,眼前是一条数十米宽的笔直大道:高门大户的马车在大道的正中呼啸而去,扬起一片黄尘,而平民家的驴车、牛车只能在两侧靠着明渠慢慢往前走。至于像琉璃这样连车都没得坐的人,走得久了,满脸满身都落了一层土,颇有几分活动秦俑的风采。

走了足足六七里地,库狄家的牛车过了永乐坊,转向横街,道路略窄,车马渐疏,灰尘这才少了些。又走了三四里地,琉璃便见右手边的坊门上出现了“延康坊”三个大字,她心里一凛,这几个月里她早已零零碎碎的把长安城的布局、附近的市坊道路打听过一遍,自然知道此处自家住的崇化坊只有一坊之隔了。

这一路走下来,琉璃额角早已出汗,眼见前面就是延康坊的东南角十字路口,她掏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汗,一阵西北风吹过,竟把帕子吹得飞了出去。

琉璃不由“哎呀”了一声,忙拉住阿叶,“帕子掉了,你去帮我拣来。”阿叶怎肯为她做事,只冷冷的道:“大娘,婢子是要跟车的。”

琉璃跺了跺脚,“你让车子莫走太快了。”说着自己掉头便追了过去。

阿叶哪里肯理她,只是恍若不闻的继续往前走,待得过了怀远坊,路上的牛车只剩下几辆,却依然不见琉璃追上来,她这才有些忐忑,不住往回张望,眼见已经到了崇化坊的坊门,后面依然没有人影。她这才急了,忙赶到车前叫道:“娘子、郎君,大娘不见了!”

车夫忙一拉缰绳,牛车停了下来,本来正闭目养神的曹氏一骨碌了坐起来,第一个跳了下去,往后一看果然不见琉璃的人影,顿时大怒,“她是怎么不见的?”

阿叶磕磕巴巴的道:“适才在延康坊那边,大娘的帕子被吹跑了,非要自己去拣,婢子不合没有拦住大娘……”

曹氏一个耳光便扇了过去,“贱婢!如何不早说?快去将大娘找回来,不然将你卖做苦役!”

阿叶脸色惨白,捂着脸往后退了两步,转身便向来路跑去。

珊瑚也下了车,皱着眉头道:“阿娘理她作甚,这么大的人了,找不见家么?”

曹氏瞪了她一眼,心里盘算:琉璃不记得前事,几年来也没出过门,外人一个不识,倒不用担心她逃了;只是她是不认路的,又胆怯得紧,多半不敢找人问路,就怕走丢了,若不赶紧找回来,岂不耽误了大事?

而此时此刻,在崇化坊往北不过一坊之地的西市里,琉璃正一路笑盈盈的问着路往前找着,终于看见不远处那竖在铺面边的“如意夹缬”四个字。她不由长长的出了口气,平日总是略微弯着的脊背渐渐变得挺直。


回头看了来路一眼,琉璃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尽管对西市的繁华早有耳闻,但刚才那一刻,当她真正走入这大唐头号CBD地区,还是眼晕得不行:大路两侧一家挨一家全是各色商铺,香料、珠宝、皮毛、绸缎,应有尽有,还都是敞开式售卖,前一刻珠光宝气扑面而来,下一秒就换成了浓得呛人的香味,再走两步,有金发碧眼的女子倚着粉墙向人招手,“新到的葡萄美酒、三勒美浆……”

至于眼前的那家“如意夹缬”,纵然在这般的闹市之中也颇为显眼:三丈宽的店面足足是一般店铺的两倍,檐下虽然也只是筑了一道两尺高的粉墙将店面与道路隔开,但粉墙上却雕了极为雅致的莲花图案。店内的三面墙上都挂着或绚丽或雅致的各色夹缬,看去恍若平铺着一条五彩的河流,设着的两张高足大木案上面也放着一匹匹布料,有两位带着婢女的华服女子正在仔细挑选。

琉璃用怀里拿出一条干净手帕,仔细抹净了脸上的灰尘,不紧不慢的走了过去。

门口的伙计正满面笑容的送走一位客人,看见琉璃的脸,呆了一下,随口道,“小娘子,可要看看本店新出的花样?”随即目光便落在她的寒袄上,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琉璃微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借问一声,贵庄东家可是安四郎?”

伙计愣了愣,还是答道,“自然是,这西市只此一家夹缬铺子,不知小娘子……”

琉璃展眉一笑,“这便是了!奴姓库狄,是安家嫡亲的外甥女,却要麻烦贵庄找人去知会舅父一声,就说外甥女库狄大娘有急事请舅父拿个主意。”

伙计越发怔住了,上下看了琉璃几眼,神色好不犹豫,又回头看了看正迈步走过来的掌柜,想了想低声道,“小娘子且等等。”转身到掌柜身边悄悄说了几句。

那掌柜约有四五十岁,张着一张和气的面孔,目光却颇有几分锐利,从头到脚看了琉璃几眼,眉头皱了起来。

琉璃心里多少有几分紧张,克制着走上前去解释的欲望,尽量从容的向掌柜颌首一笑。掌柜略一沉吟,招手叫来一个小伙计,吩咐了两句,那小伙计便飞也似的去了。他这才脸上带了笑,走过来拱了拱手:“这位小娘子,某已让人去请阿郎,小娘子不如进来等上一等?”

琉璃微笑着道了声谢,跟着走进了店面。掌柜还要请她到后面喝茶,琉璃便笑道,“不劳烦丈人了,在这里看看就好。”说着抬头看向墙上挂的夹缬布料。

她本是美院染织系的学生,三年前写的毕业论文就是《论唐代染织图案与西域风尚》,自然知道所谓夹缬是用两块雕花木板夹着布帛入染的技术,起于北魏,而流行于盛唐,因工艺费钱费力,此时还是高门富家的专属。只见这三面墙上挂着的夹缬,质地为绢、帛为主,颜色一般是双色,也有三色、四色的,图案则多是联珠、团花、散花和少量人物,盛唐时的山水、花鸟、狩猎等媲美画作的精美夹缬似乎还没有出现……

琉璃暗暗的松了口气。最近这几个月,她一直有意无意的打听着几个舅舅的生意,知道大舅安二郎做香料与珠宝生意,最为富贵,小舅舅七郎做了行商,常年来往在西州与长安之间,也做着女奴的买卖,而二舅安四郎专营布匹,以西市上独一份的如意夹缬闻名,还有一家极大的招财绞缬以及一家明心绣坊。当时她心里就是一动,慢慢的有了计划。

琉璃正琢磨着待会儿如何跟这位二舅开口,却听背后一位妇人叹了口气,“近来就这些花样了么?”随即便是掌柜含笑的声音,“娘子是老主顾了,想来也知道,要论花样,这长安城里除了织染署,只怕再没有比本行花样更多更新的地方。”

那贵妇人道:“东市的风华夹缬也是好的,可惜皆无想要的花色。”掌柜笑道,“这也不难,娘子可以说出样子,先让画师斟酌着画将出来,只是要多等一个月。”

贵妇人忙问,“价钱几何?”掌柜道,“自然明码标价,若是以上等生绢为底,便按本行上品的价格,一匹七百六十文,先付一半定金。”

琉璃迅速看了看墙上挂的样品,只见果然都标着等级和价格,下品是三百二十文,中品是四百五十文,并无上品,想来所谓上品是属于定制,需要重新绘图、制版,自然要贵很多。

琉璃并不回头,脚下却往那边移了几步,只听贵妇人道,“我家阿母最爱牡丹,贵行虽有一两样,却富贵不足,我思量着要做一块三色牡丹的夹缬做成披帛,店家可能先画出样子来?”

掌柜的声音带上了些为难,“牡丹却是花鸟中最难画的。某也需与画师商量,娘子若诚心想要,不如明日此时再过来。”贵妇人不由迟疑起来,“明日么……”

琉璃再不犹豫,转身微笑道,“小女子也最爱牡丹,平日无事时倒是画过一些花样,丈人若信得,我愿画个样子让夫人过目。”

掌柜和那个贵妇人都吃了一惊,贵妇人上下打量了琉璃一眼,又疑惑的看了看掌柜。琉璃笑着微微屈膝,“我是此店东家的外甥女,自幼就学过绘制花样,今日还是头次来舅父的店里,相逢便是缘,且画个简单的样子,夫人不喜也无碍。”又向掌柜笑道,“可否借纸笔一用?笔要狼毫小笔,纸么,以熟麻纸最佳。”

贵妇人脸上露出几分好奇,歪头想了想笑道,“那就有劳小娘子了。”

琉璃早已看清,这妇人大约三十出头,丰肌如雪,秀眉细目,额头贴着梅花翠钿,身上系着六幅石榴长裙,挽着五晕银泥的披帛,当真就像画上走下来的唐代美人,难得的是眼神竟还有几分天真,更兼笑容明媚,让人看着只觉得心里发软。

掌柜原是有些迟疑,听到琉璃要了这两样东西,想了想还是转头吩咐伙计拿出笔墨纸砚等物,又空出半张案几,研好了墨。

琉璃提笔浅蘸毫尖,深深吸了口气,起笔在纸上勾勒起了缠枝牡丹图:以一朵复瓣牡丹和一朵单瓣牡丹的大花为主,背后是石竹和茶花。

她久未动笔,自然有些生疏,好在近来私下里也常常用木炭、树枝练手,画的又是她前世最熟悉的临摹图案,到后来便越画越顺。收笔之时,自己端详着也觉得有六七分满意,刚想说两句,却听身边一片彩声。琉璃不由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原来不知何时店里的人都围了过来,还有几个似乎是刚从外面进来的路人。

贵妇人拍手笑道,“小娘子果然家学渊源,这样随手画来就如此好看,勾上颜色自然更是华美,我就要这个花样了!”

另外一个贵妇人也道,“我想要一幅喜鹊登枝的新花样,不知小娘子可否也画上一个?”

琉璃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还未接话,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锣声,看热闹的众人顿时一轰而散。她不由唬了一跳,就听掌柜叹道,“今日不巧,怎么就到闭坊的时分了!”

那要牡丹花的贵妇忙忙的让婢女向掌柜付了定金,只道是贺兰府上的五夫人,要喜鹊登枝图的贵妇人却叹了口气,“我过两日再来,只望还能见到小娘子。”

琉璃默然行了一礼,心道,我比您更希望如此……却听身边有人沉声道,“四娘教过你画花样子?”

琉璃微微一惊,回头看见一个卷发深目、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站在自己背后,目光复杂的看着自己。她眯了眯眼睛,顿时想起,这名男子她刚来长安时就曾见过,当时他还支开别人跟自己低声哇啦哇啦的说了一通,但那时她什么都听不懂,只能装傻充愣的哭着不开口,这名男子似乎颇有些失望恼怒,此后再未见过——难道这就是自己的二舅安四郎?果然听得掌柜叫道,“阿郎来了?”

琉璃忙行礼:“舅父!”又回答,“阿娘在世时,曾教过女儿一些,儿也甚是喜欢,只是三年没摸过笔,今日让舅父见笑了。”——这话也不是撒谎,她曾在自己的房间里见到过好几支用得半秃的笔和旧颜料盘,也见过一两张画风精细的散花图案和几张抄写《女诫》的字纸,写满了齐整的小字。想来安氏曾教过女儿画画,说不定库狄延忠还亲手教过她写字,可惜自打她占据了这具身体,却再没机会去碰那笔墨纸砚了。

安二舅挑了挑眉毛,神色愈发深沉,咳了一声低声问道:“你找舅父所为何事?”

琉璃轻声道,“明日阿爷和庶母要把琉璃送到太常寺待选,儿实不愿为教坊女乐,只请舅父收留一夜,待明日午后选拔之时过了,儿就回去。”

安二舅顿时大怒:“胡闹!你那阿爷是油脂蒙了心么,那种地方也是好人家的小娘子们能去的?你这孩子也是,阿舅当日便让你回安家过活,若不是你哭着死活不应,又何至于吃这样的苦头!”

原来如此,语言不通果然害死人!琉璃心里一阵怅然,一阵暗喜,忍不住低声叹了口气。

安二舅看了看她,眼光又在琉璃刚刚画好的图样上面微微一扫,显然已下了决心,沉声道,“你且跟舅父家去,想住几日便住几日!”

琉璃低声应了,跟在安二舅身后往西市外面走去,收市的锣声依然在西市的上空作响,路边的店铺大半已经上了门板,路上只有稀稀疏疏行人,仿佛是魔法时刻已经结束,这片一刻钟前还繁华无比的土地迅速的变得荒凉起来。琉璃从袖子里摸出自己先前用细木炭在两张纸签背面勾勒的狩猎团花和穿花蝴蝶图样,悄悄揉成一团,丢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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