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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端雪

柳扶疏作者 著

女频言情连载

“绽”是一种蛊毒,身中此毒者容貌愈发美艳,颜值会在十八岁时达到顶峰,随后迅速衰老。出身于江湖最大组织凝幽阁的杨雪落一直在隐瞒自己身中蛊毒之事,直到,她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云渲。两人为了自由一起逃离组织,颠沛流离,最终在南疆失散。在这里,她来到制毒异术皆绝于世的眠月楼,竟发现云渲的身份不简单。

主角:杨雪落,云渲   更新:2022-07-16 02: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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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杨雪落,云渲的女频言情小说《云端雪》,由网络作家“柳扶疏作者”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绽”是一种蛊毒,身中此毒者容貌愈发美艳,颜值会在十八岁时达到顶峰,随后迅速衰老。出身于江湖最大组织凝幽阁的杨雪落一直在隐瞒自己身中蛊毒之事,直到,她遇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云渲。两人为了自由一起逃离组织,颠沛流离,最终在南疆失散。在这里,她来到制毒异术皆绝于世的眠月楼,竟发现云渲的身份不简单。

《云端雪》精彩片段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

经过一夜漫长的守候,当第一缕晨曦穿透层云从天际落下的时候,云渲从藏身了一夜的草丛里走出,收起了袖中已经被握得有些温热的刀。

雪落就在他的不远处,当云渲站起身来的一刻,看到雪落也站起了身。女子的面容仿佛霜华般凝白,却又带着一些冰冷,衣衫也已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软软地贴在身侧。在雪落起身的刹那,他看到她单薄的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深秋时节,白露为霜,在这样的寒夜里,他们在半人高的荒草丛中潜伏了一整晚,是为了一场谋划许久的伏击。

同行的共有四人,除了云渲与雪落之外还有两人,分别是苍澜、轻尘。苍澜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而轻尘则是个女子,武功高强,他们四人都是从郁洛岛而来。

在世上的许多人眼里,郁洛岛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外面的人没有一个知道那里究竟有什么,但是可以和那个地方划等号的只有一个词,那就是人间地狱。每一年,都有身怀潜质的少年少女被送往其中,在那里,他们将被训练成为顶尖杀手。

几天前,云渲他们接到任务,说在近几天的夜晚会有正丰镖局的人押送大批银两财物途经此路,其中有不少是富贵人家的失窃之物,甚至还有价值连城的前朝遗物,他们的任务就是劫镖。为了掩人耳目,他们特意选择了这条偏僻小径,并夜间行进。然而,不知是情报有误,还是对方嗅到了什么气息而临时更改路线,他们已经在此潜伏了三个夜晚,却依旧一无所获。

伏击的这个晚下了夜雨,其中夹杂着冰雹,寒冷异常。雪落原本就体弱,加上夜里严寒侵体,发起了高烧。原先几人只是藏身于荒野中一间破落茅屋里,见到这情形便找了间客栈住下,请来郎中为雪落诊治,同时也商量下一步该怎么走。

客栈很小,只是勉强能够栖身而已。郎中来过又走,没有多说什么,连药都没有开,只是不住地摇头。送走郎中后,云渲看到躺在床上沉沉而眠的雪落,她的脸颊泛着两团奇异的酡红,好似醉酒一般,却又那样安静。

苍澜出外打探消息,云渲嘱托轻尘照顾好雪落,自己去往附近的芙蓉镇中抓药。

和雪落相识三年,她所服的那副药的药方,云渲早已熟记于心,而这件事他也不敢拜托任何人去做,必须亲自前去才能放心。

天寒霜重,招幌不展。芙蓉镇里,街上的行人很少,云渲到很快找到药坊,拿出药方给药师看。药师看到上面的字,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公子,这药方……”

云渲心里一紧:“这药方怎么了?”

“这药方中的几味药材有些独特……”

“贵店没有这几味药材吗?”

“有是有,不过……”他欲言又止。

云渲想到雪落有病在身,不由心急无比,从身上又拿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烦请您尽快为把药配齐。”

药师没有再说什么,进屋配药去了,不过久拿着几大包药走了出来交给云渲。

看到药,云渲的心里稍微松了一些,他只想赶快回去,雪落还在那里等着。就在他提着药走出门的一瞬间,有一个人与他擦肩而过,步入药坊。那个人身形并不高,披着一件墨色大氅,头上带着一顶大大的帷帽,黑纱垂下,遮住了容颜。

“掌柜的,抓几副药。”

那人开口说话,竟然是个女子,声音冰冷,有一种与她外表并不相称的沧桑。云渲原本要离开的脚步因这声音而停驻,因为他听到她说出的药方和自己刚才所抓的一模一样。

药师也有些意外,这种药方非常少见,平时是决计没有人抓的,却没想到今天竟然接连有两个人都抓了同一个方子。但是他并没有说什么,极快地将药抓好交给了女子,动作十分麻利。

女子拿了药,转身离开。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刻,云渲忽然感到手心里被极快地塞进了一个什么东西。云渲一惊,骤然抬头对上了女子的眼神。隔着黑纱,他看到她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冰冷。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神让他觉得寒意陡升,就像……

就像一条蛇一样。

那女子只瞟了他一眼,眼神就仿佛不经意般地飘开了。云渲的刀就在袖中,然而奇怪的是,他没有丝毫想执刀的念头。虽然不知道那女子往他手中塞的是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得到她的身上虽然有着强烈的寒气,却并没有任何的杀气。尽管如此,在和她眼神对视的一瞬间,云渲依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却说不出来那究竟是什么。

女子的目光幽幽飘开,整个人如风一般离去,背影逐渐消失了在浅灰色的天际。

云渲闪身到一处无人的角落,打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张被揉成小团的字条,上面只有四个字——速回客栈!

心煊心里一紧,来不及多想分毫,立即抽身向客栈掠去。

客栈离芙蓉镇还有些路程,云渲把速度提到了极致。出来小半天,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客栈本也不大,大堂里除了打瞌睡的小二以外没有别人,十分冷清。

云渲的脚步很轻,轻得仿佛雪落云端,毫无声息;也很快,快得那正在打瞌睡的店小二只感觉到一阵风刮过,抬头看时已不见了人影,于是只能疑惑地挠挠头。

走在楼梯上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云渲的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半是急迫,半是担忧,仿佛有什么带着危险气息的东西正在悄然接近。来到郁洛岛几年,在江湖上行走也时日不短,对危险的感知是一种必然的技能。这种不祥的预感让云渲丝毫来不及多想,极速掠到雪落的房间门口,推门而入。

雪落依然躺在床上睡着,呼吸平稳,脸上的酡红已经褪去,面色像纸一般苍白。苍澜去打探消息还没有回来,而轻尘站在雪落的病床边,手持长剑,神色不善。

云渲的心跳了一下,他顿时明白刚才那种不详的预感是什么了。雪落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若是他再晚来片刻,后果将不堪设想。

云渲挡在雪落床前,手握紧了袖中的刀,神色俱厉:“轻尘,你想干什么?”

见到云渲忽然闯入,轻尘也吃了一惊,不过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她的视线扫过病床上依然昏迷不醒的雪落,对云渲说道:“她的病看起来不轻,与其让她拖累我们,不如早点解决掉这个包袱。”

云渲万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轻尘向来冷漠,但平时也不曾对雪落如何,更何况雪落曾经救过轻尘一次,他便轻易地以为轻尘会因此而心存感念,却没想到……

云渲的额上已经有青筋暴起,怒道:“不行!”

“如果她不死,或许我们就都得死,包括你。”

轻尘的语调同任何时候一样冰冷,如同她的名字,轻若微尘,仿佛没有丝毫重量,也不含丝毫感情。云渲从来不知一个女子竟然可以这般绝情,他分明记得曾经有一次轻尘因执行任务而受伤被追杀的时候,只有雪落一个人折返去救她。

而现在,曾经被雪落救过的轻尘,竟然要杀了她。

“雪落不会死。”云渲的声音很笃定。或许他可以死,但雪落,他一定不会让她死,也不允许她死。

轻尘不再说话。仿佛知道已经没有了得手的机会,她收起剑看了云渲一眼,起身走出屋外。

“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就最好留意苍澜。”留下这句后轻尘就离开了,留下云渲在原地,握刀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轻尘话虽难听,却说得不错。依雪落现在的病情来看,短时间内好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四个人能否完成任务尚且是个未知数,如今要照顾雪落,情形就变得更加不利。即使轻尘不杀雪落,苍澜也不一定会放过她,因为如果因她的病情而导致任务的失败,那么要死的,就是他们四个全部。

因为郁洛岛,是一个不允许有弱者存在的地方。

自从轻尘离开以后,云渲一步都没有离开过雪落的房间,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他让小二送了砂锅和火炉上来,就在房中熬药,草药的芬芳弥漫在空气里,雾一般的朦胧。

云渲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让那气味稍加散去,雪落不喜欢闻这样的味道。她从小就喝药,闻多了这样的味道,因而每每闻到就会蹙眉。尽管如此,她还是必须将它一口口地喝下去。

就在他开窗的时候,雪落醒了。

“云渲。”女子从床上坐起,发丝微乱。她的声音带着病中特有的孱弱,就像她的名字,雪落。她叫他名字的时候,仿佛有雪从天际飘落。

云渲走到她的身边。雪落看着眼前的男子,半晌后轻轻说道:“云渲,我觉得,我活不长了。”

云渲轻声呵斥:“乱说什么,这样的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作了,以前都能好,这次肯定也是能好的。”

雪落摇摇头,眼神中一片空茫:“不,我的身体,我感觉得到。而且……我的十八岁生辰快到了。”

云渲心里一窒,他知道她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装作不知道,笑着问:“你的生辰,我当然记得。你想要什么?我买来送你。又或者……我们去塞北看雪?”

雪落虽叫这名字,却自小在南方长大,从未见过雪。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见到真正的雪,看看那书里写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到底是何模样。

雪落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将脸埋在他的掌心里。他感到有莹润液体落于掌心,似乎是温热,却又异样地炽热。她清冷的脸颊贴着他的掌心,令他感到有如灼烧一般的痛楚。

“雪落,雪落,”他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你忘了我们曾经约定的吗?生死不负。”

如论如何,生死不负。

云渲当然知道雪落说她的生辰快到了这句话其中的意思,他只是不愿说出,不愿面对,不愿想起。然而,它还是快到了。

云渲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日子,那个——初见雪落的日子。

五年前的时候,云渲还是一个瘦弱少年,跟着他的三哥云泥进入了胭脂楼。胭脂楼是当今江湖中势力最大的组织——凝幽阁下属的一个分支机构,地处气候严寒的北弥,由漾花使苏拂雪掌管。

凝幽阁主坐下有四大使者,人称“镜花水月”,分别是沧镜使、漾花使、水吟使和汀月使,苏拂雪便是其中之一的漾花使。这四大使者都是美丽的女子,而且武功高强,各有所长。云渲之所以被送到郁洛岛,是因为他曾经意图刺杀胭脂楼的主人——苏拂雪。而那时候,他只有十几岁。

因为一项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为了不连累唯一的弟弟,三哥瘦弱的肩膀抗下了一切,自尽而亡。苏拂雪给了他最高的礼遇,予以厚葬,然而却阻止不了少年心中萌生的恨意。如果不是胭脂楼,如果不是苏拂雪,那么三哥也不会执行那项任务,也就不会死。

十几岁的少年,将所有的仇恨都凝成了一点,落在了绯红衣衫的女子身上。

“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他还记得在胭脂楼的地牢中,他这样满怀仇恨地对苏拂雪说道。而那个红衣的女子面对着少年的挑战,毫不畏惧,笑着对他说:“好,我等着你。”

那样的笑容,仿佛云淡风轻,是将一切置之度外的超然。她的笑容和煦,和煦到几乎有一丝轻蔑,他知道她根本不会将他放在心上,因为每一个人都认为他不能成功,甚至包括他自己。

然而,他仍在坚持。

他不能死,他要报仇。为了这个约定,他也不会死。

刚来郁洛岛的时候,云渲的梦里时常浮现三哥刚刚离世时的容颜。他的面容那么宁静,那么苍白,让云渲以为他不过是睡过去了,他去唤他,他却没有醒来。

送他回来的人告诉云渲,他的三哥离开了,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三哥,云渲去握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如雪,仿佛要将他的血液全都冻结。

第一次,云渲是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死亡。他知道自己杀不了苏拂雪,也知道自己的下场或许会很惨,但他不怕。也正是因为他无所畏惧这个原因,才被苏拂雪看中送去了郁洛岛,而这正给了怀有必死之心的少年希望。

他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必须成为强者,甚至是强者中的强者。

自从来到郁洛岛上的那一天起,云渲就抱着这样的目的,他也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命运。郁洛岛是凝幽阁训练人才的地方——与其说是人才,不如说是杀手。在这里,如果不是强者,那么等待着他们的就只有死亡,为了存活,每个人都拼尽一切地去训练。在云渲的心里,支撑着他的除了这些之外,更多的是仇恨。

他曾以为仇恨是一件多么刻骨铭心的事,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然而,当他的刀一次次染血,当越来越多的生命被他的刀所斩断,当他同样成为别人的仇人,那曾经的仇恨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执行任务的时候,云渲出刀总是最快,也最是无情。自从三哥离世后,云渲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在郁洛岛上,人的生命轻贱得如同蝼蚁一般,所有人只在乎他的价值,而不会在乎他的生死。

然而,却除了雪落。

五年前,他来到郁洛岛,三年前,他与雪落相识。雪落的存在是自从三哥离世之后他的世界里唯一的温暖,她如一盏灯火,照亮了他生命中寂寂的永夜。

雪落并不是他在郁洛岛上认识的第一个人,却是唯一的一个人,因为除了她,他不知道这些持着兵刃训练厮杀的同伴是否能够被称之为“人”——甚至,包括他自己。

人是有感情的,但自从三哥离世后,云渲就将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不再有任何感情。直到雪落的出现,那些被封闭了许久的情愫才慢慢鲜活,心也逐渐柔软。

雪落的功夫很高,起初云渲并不是她的对手,有许多次他以为他已经要死在她的手上了,可是每一次,她都没有杀他。后来云渲苦练功夫,武功不断长进,已经渐渐能和她打成平手,再后来,他战胜她的时候已经占了多数。

直到有一个夜里,雪落来找云渲,脸色苍白。

她走进屋后关上了门,手里仿佛攥着什么东西。云渲本能地警惕,袖中的刀蓄势待发,却见雪落忽然晕倒在地,手里的东西掉落下来,展开一看,竟是一个药方。

他将倒地的女子抱起放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然后离开。

那一夜,云渲避开巡夜的人悄然离开岛上,去帮雪落抓了药来。郁洛岛守卫森严,他回来的时候被不慎被发现,缠斗一番,所幸夜里黑暗,没有被他们发现身份。云渲一路小心躲避,终于拿着药回到房中,左臂却已受了伤。

雪落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也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正焦急地地望着门外。云渲的房间并不大,床正对着门口,他进来的一刹那,视线与她相触,然后很快移开。

忽然,敲门声咚咚而起,响如擂鼓。

云渲知道如果晚开门片刻,外面的人就会因为疑心而破门进来。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法掩藏手中拿着的药,以及受伤的左臂,还有此刻在他房中的女子。

就在这时,雪落忽然拔下自己的发簪扔到一旁,然后抱住了他,将他的右手搭在她的腰间。他毫无防备,就这样被她推倒在床上。女子将他压在身下,或者说,挡在身下。

然后,她的唇,覆在了他的唇上。

柔软,清冷,仿佛从井水里浸过的花瓣,缠绵冰凉。

她的身子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犹如一片花瓣落在他的身上。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她的眼睛离他那样近,看着他,他甚至能在她清澈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眼眸。她的嘴唇带着冰冷的幽香,好似冬日里一支寂寂的红梅。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意识都消退了,唯剩下女子胭脂色的嘴唇,烙在了他的心头。

就在这一刻门被一脚踢开,外面站着许多人,正是方才被惊动的守卫们,此刻奉命来检查所有房间里有没有藏有外人的。见到这番情形,所有的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云渲,你小子好福气啊!”

云渲无法回答,也无力回答。他感到被雪落挡在里侧的手臂正在淌血,袖口一片温热粘腻,甚至渗入了手中的药包里。

雪落抬起了头,发丝因没有发簪的绾束而散落下来,拂过他的脸。她的头发上带着冰冷的芬芳,像是掩埋在冰雪之下的花朵的暗香,萦绕在他的心上。

门口的人调侃了几句后终于关门离去,云渲想起身,却被雪落暗中按住。

“怎么,还想看多久?”她的声音是冰冷的,向着外面的某一处。

有脚步窸窣的声音,然后快速远去。原来刚才的人并不是全部都离开了,而是有人躲在了暗处。云渲因为紧张而没有察觉,但雪落却已经了然在心。

当确定一切安全后,雪落终于起身。就在那一刻,云渲看到自己的血顺着床下,缓缓流出。如果刚才的那些人再迟走片刻,如果刚才他们的注意力没有被雪落所吸引,一定就会发现他的异常。还好,此刻终于安然无事。

雪落姓杨,杨雪落,如此美丽的一个名字,如同云端雪花翩翩飘落。她告诉云渲,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她出生的时候大雪飘飞,雪花纷落。她还有一个姐姐,名叫杨霜飞,她出生的季节是在秋冬,雨打霜飞。可是很多年前她便跟姐姐失去联系,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雪落的身体并不好,似乎天生便带着某种疾病,时常会发作,需要服用固定的药物。云渲无法想象身为一个原本就有病在身的女子,她究竟抵抗着怎样剧烈的痛苦修习武功,在郁洛岛生存下来。在这个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的地方,如果被人知晓她有旧疾在身,那么她的性命很可能在顷刻之间丢掉。

云渲不知道最初的雪落为什么如此信任他,将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在他的面前,正如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看到晕倒在他房中的她时,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抓了她去向岛主请功的念头,而是毫不犹豫地为她去买药——就像现在一样。

客栈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药熬好了,云渲虽时刻守着没有离身,但依然先小心地尝了尝,确定没有毒后喂雪落喝下。也许是病中精神虚弱,雪落喝了药便靠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她睡得并不安稳,睡眠中依然紧握着他的手,怎样也不肯松开。

云渲看着怀中女子的容颜,她虽然比以前消瘦了,但却更美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她每一天都在变化,变得比前一天更美,眼角眉梢俱是令人难以抗拒的美丽,美丽到令他心惊,令他心颤,令他心碎。

那三年来生死与共的人,这个脆弱而又倔强的女子,她的肩头是如此消瘦,令他心底一酸。

有些事情没有原因,但偏就这样发生了。如同一颗不知何时洒落在心里的种子,从坚硬如石的心灵的缝隙间长出,渐渐伸展开了柔软的枝叶。在郁洛岛上的这几年里,如果没有她,或许他早已在这无休止的杀戮中变得同岛上其他人一样无情,甚至更加无情。

杀戮会磨灭掉人的感情,而无情,是这世间最可怕的事。

在郁洛岛主——凝幽阁镜四大使者之一的汀月使莫惜言的居所外,有着这样一副楹联: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有人说,这是无情之句,但云渲却觉得其中的每一个都饱含深情。曾经的一次,在一个避开众人为雪落去买药的深夜,云渲曾看到一袭素衣的莫惜言立在这副楹联前,轻抚上面的字眼。于是他便知道,这个看似无情的冷然立于众人之上的女子,一定也有一段有情的过去。

云渲还记得,当初刚来到岛上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这间他住的屋子过去曾住过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楚延歌。这个名字云渲是听说过的,他曾经在岛上训练了几年,之后成为凝幽阁云歌堂堂主,一袭白衣,十足风流。就在他风华正盛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子,并为她放弃了一切,只身行走于山川之间,不知踪迹。

对于云渲而言,楚延歌的事情只能算是一个传说,只可追忆,不可企及。现实的生活远比此残酷太多,对于他而言,即使残酷,却也是黑夜中不灭的灯火。

天已经黑了,窗外冷风阵阵。雪落仍在睡着,云渲将她握着他的手放下,为她盖好被子,把刚才打开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关上。雪落很怕冷,他又将外衫脱下,盖在她的身上。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了响声。那声音极其细微,如同什么东西贴着地面而行,黏腻冰冷。

雪落虽然有病在身,但习武之人警觉的本能使她立刻清醒过来,无声地坐起,屏息凝神。此刻的云渲也手持绝影,全神戒备,倾听着那奇怪声音的动向。

绝影,是云渲的刀。刀薄如蝉翼,舞起时刀影全绝,不见刀身,只见青光流泻。

就在这时,一条巨大的蛇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那蛇约有成年男子手臂那么粗,近一丈长,全身草绿,昂着三角形的头,尾巴却是焦红色的。硕大的三角形舌头上长着一对血红的眼睛,瞳孔呈垂直的一条线,有些像猫眼,却邪恶得多。

那是剧毒的竹叶青蛇。

一般来说,竹叶青蛇是长不到这么大的,但眼前的这条蛇的大小却超乎寻常,对着两人嘶嘶地吐着信子,却并没有上前,似乎是在等待,又似乎是在试探。云渲手持绝影,同它紧张地对峙着。

突然,绿影一闪,那蛇闪电般地扑了过来!

它快,云渲的反应比它更快。只见刀光一闪,绝影砍在那蛇的背上,蛇背覆盖着厚厚的鳞片,有如盔甲一般。那一刀下去在蛇的背上砍出了一个口子,却并没有砍死它。被砍了这一刀后,蛇被激怒了,更加猛烈地扑了过来!

云渲的防卫很紧密,蛇扑了几次都被击退,但云渲的刀也没有伤害到它分毫。一人一蛇就这样对峙了片刻,蛇再次绷直身体发动攻击,但却在半空中忽然转向,扑向云渲身后的雪落!

好在雪落早有防备,身子一侧避了过去。同时云渲身子一低,刀从下方而上,避开厚厚的鳞甲,直直从蛇腹部插了上去。

刀影一闪,再低头看时,那蛇已经断成两截,已经断了的部分还在地上扭动,看上去分外可怖。

这一条蛇死了,然而情况却并没有任何好转。紧接着,第二条蛇钻了进来,云渲依旧一刀斩了它,但这远远没有结束。第三条,第四条……

蛇,到处都是蛇!

无数条蛇在极端的时间内纷纷涌进,不是单一的品种,但都是剧毒。青色,黑色,花色的蛇交互盘桓着,地面顷刻间被它们覆盖满,如波浪一般向两人袭来。这些蛇实在是太多了,看着就令人头皮有些发麻,不知究竟从哪里而来,无处不在。

云渲与雪落同时出手,他使绝影,刀光翻涌如长江流泻,她使双掌,掌心中气势如虹。小屋中光芒飞转,却始终无法突破周围袭来的黑暗。每一下出手都会有蛇被切成两段,但即使如此,包围着他们的蛇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情况十分危险。

耳旁是不绝于耳的“沙沙”声,云渲与雪落立在屋子中央,脊背相抵,能感觉到彼此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

毒蛇原本就是一种令人心生寒意的生物,更何况是在极短的时间里涌出这么多。和对手是人不同,面对着这等毒虫野兽,即使早已见惯了生死的两人都不由有些齿寒。

一条蛇离开地面,从空中扑来,半途中被云渲的刀光斩断。就是这刀光乍现的一瞬间,云渲发现屋顶上不知什么时候也爬满了蛇,仿佛邪恶的藤蔓一般交缠扭动着,两人刚才只顾着四周,却忽略了头顶,险些被偷袭。

“从窗户跳出去。”云渲低声说道。

两人并肩作战过许多次,早已有了相互的默契。话音刚落,雪落已经心领神会,掌风一变,击落了盘桓在窗口附近的蛇,她抓住这难得的空隙翻身而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云渲跟在她身后也跃了出去。

雪落并不会轻功,但是云渲会。他们所在的客房在客栈的三楼,到地面的高度有几丈,对于不会轻功的人说,若是直接就这样跳下去,轻则受伤,重则丧命。但是在方才云渲叫雪落跳出去的一瞬间,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就他照着她的话去做了。相识这么久,他们一同历经生死,她是如此信任他,相信他的每一句话,可以不经任何犹豫地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到他的手中。而他,也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就在雪落跃出窗口的一瞬间,云渲紧跟而出,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几番起落。

秋天的夜里很凉,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在他的怀里,却觉得有如春天。他的怀抱很结实,也很温暖,许多个病痛发作的夜晚,是他紧紧地抱着她颤抖的身体,陪度过那一个个痛苦的漫漫长夜。

几个起落之后,两人安然落地,已经身处在客栈后方的花园里。然而环顾四周,他们发现这里的情况却比房间中更糟。

蛇,还是蛇。

这么多的蛇,如同无边无际黑色的海洋,翻滚涌动。黑夜里,他们只能看到那一片起伏的阴影,却清楚地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空气中到处都充斥着冰冷的气息,那是死亡的味道。

无数的蛇向两人逼来,沙沙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两人不断地将蛇向后击退,然而却有更多的蛇涌了上来,包围着他们的圈子越来越小,甚至只剩下了几步的距离。

雪落原本就体弱,经过这一番打斗,此时已经精疲力尽了。她的胸口很沉,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令她无法呼吸,脸色也愈加苍白。

“云渲……”她低声唤着身边的人,“我、我不行了。”

“别胡说!”云渲奋力地将一条扑上来的蛇砍成两段,怒吼。血溅在他脸上,将男子原本清俊的面容映衬得有些狰狞。

雪落的心口很痛,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身边的人。云渲还在奋力击杀着,然而这样的努力看起来是如此徒劳,蛇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再过不了片刻,两人恐怕就要命丧于此。

历经生死,却谁也没有想到最终竟会成为蛇腹中的美餐。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咳咳……如果能和你死在一起,这辈子也值了。”雪落的声音很微弱,胸口的疼痛让她不停地咳嗽着,她却依然在坚持。

“雪落,别再说了!”云渲大喝,纷飞的刀影已经将他的脸都映成了青色,映衬着周围嘶叫盘桓的蛇群,竟好似妖鬼一般。她越是这样,就越损失体力,如果能多坚持一刻,就有多一分的希望。还没到最后一刻,一定还有希望的,一定!

雪落望着他,虽然还在剧烈地咳嗽,神色却出乎意料地平静,继续说着:“可是,真的死到临头,我却不这样想了……我、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

在她说话的瞬间,一条蛇飞射而来,雪落一把扯住蛇尾,将它犹如一条长鞭一样甩了出去。经过这猛烈的一击,蛇群有刹那间的散乱,雪落就在这个时候猛推了云渲一掌,将他向那蛇最少的地方推去。

云渲从没想过她竟会有如此大的力气,仿佛将整个生命中一切的力量都用上了。他猝不及防地被她推出去很远,抬头看时,发现她依然站在原地,重新聚拢的蛇群已经将她包围,有几条甚至已经顺着她的小腿盘旋而上!

女子望着他,面色平静有如月光下的湖面,映出满满不舍与爱怜。然而那月光正在逐渐被侵蚀,湖面的光影,也在一点点被黑暗所吞噬……

她想到那个人,云渲。这样简单的两个词,在她的心里,却是无可匹敌的存在。

其实雪落是知道的,依云渲的功夫,他完全可以早就逃离这满是毒蛇的可怖境地,然而他没有走。为了保护她,他留在了这里,以至于身陷险境。

这一切,她都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所以她才更不愿拖累他。她曾经以为,如果不能相守,那么能够同年同月同日死也是好的。但是到了现在,她忽然明白什么曾经以为的同生共死都是虚无,既然不能同生,那就让他一个人生!她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他一世安然无恙。

换不了一世,即使只能换一时,也是值得的。

她远远地望着他,眸中竟似有微微笑意。那是看破生死的一笑,世间的一切对她来说已是无物,爱恨,成败,悲欢……一切的一切都有如一场幻花梦境,从她眼前纷然掠过,最终,凝固成眼前那个人模糊的身影。

“只要活着、就……就有希望……”

说完这轻得好似梦呓般的一句话,雪落闭上双眼,彻底放弃了抵抗。云渲拼命地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她却仿佛听不见一样,无动于衷。

满是毒蛇的庭院中,清瘦的女子站在那里,如一根挺立的竹子,或者一茎纯白的荷花。她双眼闭着,下颌微抬,仿佛在倾听着什么来自天空的声音,又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永远都无法实现的事。

“雪落!雪落……”

云渲的声音已经由呼喊变成了嘶哑的低吟,他疯了一般地砍杀着眼前的蛇群,可是那些蛇实在是太多了,任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冲破重围来到她的身前,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的毒蛇沿着她的裙角攀爬上去,就要将她全身吞噬……

云渲曾经以为,三哥死的那一刻是他此生最黑暗、最痛苦的一刻,仇恨也在他心里悄然而生。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世间最可怕的不是黑暗,不是痛苦,也不是仇恨,而是比这一切都更加残忍的绝望。

三哥死的时候,他纵使再悲痛,都告诉自己一定要活着,一定要变得强大。但是现在,看着深爱的女子逐渐被毒蛇所包围、所吞噬,但他却只能看着而丝毫无能为力,这种深深的绝望如同冰川下沉寂千年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令他窒息。

他知道她的想法,她是想牺牲了自己,引开毒蛇,也为他甩开了包袱。可是她不知道,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一丝一毫也没有。

他可以将她当作一切,却独独不是包袱。

雪落,在你的心里,我真的是那种能够舍弃你而独活的人吗?

不,你错了。

这一刻,离雪落不远的地方,她没有看到,那个将她视若生命的男子正深深地凝视着她,如同她刚才看着他一样。然后,他扔掉了手中的刀,一步步向她走去。

若是这世上没有了你,我纵使能够独活,又与死何异?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仿佛连风都凝固了。

忽然间,一声响亮的呼哨响起,如同一把尖刀劈开夜空。伴随着这个声响,蛇群的忽然一下四向散去。蛇群的声音原本很近,近得仿佛是贴着人的耳根,此刻却忽然如潮水一般退去。在很短的时间里,那些先前不知道从哪里涌上来的蛇全部都退了下去,如同出现的时候一般悄然消失了。

大约是感觉到了情况有变,雪落睁开了双眼,眼前的一切令她无比诧异。顷刻之间,院子里一条蛇都没了,刚才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天上冷月高悬,苍白的月光落在地上,映出三个人的身影。

等等,三个人?

此时云渲也回过神来,走到雪落身边。在他们身前不远的地方,站立着一个人。

“是你?”云渲显然十分意外。

月光下,那人一身黑衣,脸上虽然因为戴着帷帽和黑纱而看不清容貌,但根据衣着和身形来来看,显然正是在他白天在芙蓉镇遇到的那个女子。正是因为她塞在他掌心中的纸团让他及时赶回,阻止了想要对雪落不利的轻尘。可是,她现在为什么又会出现在这里,刚才那声呼哨也是她发出的吗,她究竟是谁?

“是我。”女子缓缓开口。

就在这时,雪落忽然感到心口一闷,身子一沉,差点要倒下,所幸身边的云渲即使将她扶住。她原本就有病在身,刚才又消耗了太多的体力,身体更加吃不消了。心口的闷渐渐变成了窒,疼痛如刀一般在五脏六腑中搅动,令她几乎不能呼吸。

云渲看出了雪落的异常,但他却无能为力。就在这时,平静的夜里忽然有一阵劲风从暗处而出,在两人还没有来得及躲闪的情况下重重地击在了雪落胸口!

雪落猝不及防,一口鲜血顿时喷出。

劲风正是来自那黑衣女子。云渲无比惊愕,惊愕之下随即大怒,抬手就要出刀,却被雪落按住手腕,拦了下来。

雪落剧烈地咳嗽着,这一咳嗽,血脉便是通了,胸口的窒息感因此减弱了许多,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血色。她如释重负,大口喘息,不久后站直身体,对着不远处的黑衣女子一躬身,说:“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云渲先前不明白刚才雪落为什么拦着他,此刻才知道,那人并非在偷袭雪落,而是在救她。雪落的胸中呕着一团淤血,导致呼吸十分困难,在刚才的那重击之下淤血被吐出,呼吸终于得以顺畅。

黑暗中,女子淡淡一笑,黑纱下的表情看不分明。对于雪落的话,她没有应答,只是说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性命只剩下半年了?半年后,你十八岁生辰的那天,就是你死亡的日子。”

没有料到她竟忽然说出这些,雪落一惊:“你怎么知道?”

这些事情在郁洛岛上除了她和云渲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显然与两人都不相识的女子,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些,她究竟是谁?

“这些,我自然是知道的。”女子说,“我还要告诉你的是,那无忧方虽然暂时能控制你的病情,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那什么才是长久之计?”说话的,却是云渲。对于雪落的病情,他的关心程度甚至比她自己还要多。此刻听到女子这样说,不由急忙询问。

“你这样心急担忧,便将自己暴露在了最大的危险中。”女子缓缓看他一眼,“你可曾想过,若是我心存恶意,借此机会便可以将你们一举除去,不费吹灰之力。”

她的话不无道理,对于云渲而言,只要能有治好雪落病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他知道,她是他的软肋,然而他会将她好好守护着,为了她而变得愈加强大。

曾经,他为了恨而拼尽一切,如今,是为了爱。那块软肋,是在他最贴近心脏的地方。

很早以前,雪落就说过,她患有一种自出生起就如影随形的病,这种病十分罕见,至今也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这种病时常发作,发作的时候胸口沉重如窒息,全身疼痛无比,仿佛有一把刀在身体里游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割裂开来。这种病很难治好,只有靠服用一剂名叫无忧方的药来缓解。

在雪落出生后不久,就有当地有名的术士为她看过命,为她开了一剂“无忧方”,说病发之时服用,可以暂时缓解痛楚。但即使如此,她的生命最长也只能到十八岁生辰那天,想要根治,难如登天。

但云渲相信,“难如登天”,并不是代表着绝对不可能。

这之后的许多年,雪落一直都背负着这样的诅咒而活着,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盘旋在她的头顶。她的表面很冷,也只有面对的云渲的时候,她的心才会因他而柔软起来。

刚才在被群蛇围攻的时候,她在无路可走的时候选择了离他而去,当时事发紧急,容不得她多加思考,此刻回想起来觉得无比后怕。不是怕死,而是惧怕和他的分离。

如果那时候她真的死了,漫漫黄泉路,幽幽彼岸花,那么陌生而漫长的路上,又有谁牵着她的手,渡她到忘川的那一边?而在这万千浮华的世间,又有谁将与他并肩,踏过这紫陌红尘?

是的,她是和他约定过的。等离开了郁洛岛,等终究有一天他们得到了自由,那时候,他将带着她踏过千山万水,走遍塞北江南。

在彼此立下誓言的那一刻,男子望着她,眼眸中星火闪动,彷如漫天星辰。然而雪落,却悄悄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的身体里,病痛在一天天加剧,很多时候她在黑沉沉的夜里睡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得到第二天的朝阳。而这种彻骨的疼痛偏偏又是不能被外人知晓的,在外人面前她必须装得和常人一般,这样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使得她几乎崩溃。十八岁的生辰日渐逼近,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弱了,仿佛抽丝剥茧一样被渐渐抽空。这样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撑不撑得到那最后一天。

她不敢面对他,她和他的誓言……或许永远也不能实现。

“我只是想治好她的病而已,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知道那是个陷阱,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冰冷秋夜里,面对着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云渲低声说道。

对云渲而言,雪落的痛苦他感同身受,每次她发作的时候,他心痛得便如被万千根钢针齐齐穿刺一般,他是多么希望承受这种痛苦的是自己而不是她。他是那样想治好她的病,不惜一切代价。

云渲的声音并不大,在这寒凉的夜风中轻得仿佛没有重量,落在立于他身边的雪落心里,却沉沉地疼。

女子看着云渲:“你也是知道她的情况吗?十八岁生辰那天,就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那是她的命数。”

云渲沉默片刻,答道:“知道。”

听到这两个字,不知为什么,雪落的心无比沉重。纵然她早就知晓自己的病情,纵使她早就将这些话听了许多次,然而这些话从旁人的口中说出和从云渲的口中说出,对她而言含义完全不同。他那简单的“知道”两个字,仿佛宣判了她的命运。

“既然知道,却为什么依旧拼力一博,不惜代价?”

云渲咬牙不语,女子的话仿佛一根毒针,刺到他的心里去。

“知道,却并不代表我相信。”云渲继续说道,“那些术士口中所谓的‘命数’,不过是欺骗人的鬼话罢了,我只信有其因必有其果,既然有这种病,就一定能找到治疗的方法。”

不管别人怎样说,就算整个世上都说她的病没救了,他也不信,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

“为了一件不可能的事,这样值得?”

“你没有做到过,又怎么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绝不会放弃。有些事如果不去拼尽所能去尝试,就永远不会知道结果。”

“我没有做到过……”女子喃喃道,声音里带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但那笑意却令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可怖,“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到过?”

云渲心里一惊,女子的话如同天雷在他耳边炸响。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有做到过……这句话的意思,难道是说她曾经做到过?联想到女子今天也曾抓了无忧方,再加上方才她所说的话,他几乎能肯定她对此知晓许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雪落就有救了!

云渲正想问她何出此言,忽然听到客栈里传来一声凄惨的惊呼。

“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后会有期。”

黑衣女子留下这最后的一句话,后退了几步,然后一跃而起,霎时不见了踪影。黑黢黢的庭院中顷刻间什么都没有了,唯有冷月无声,照着孤零零的两人。

女子的最后一句话让云渲与雪落的心都紧了起来。听她的口气,跟他们在这里说了这么多,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糟了,客房里出事了!

同时想到这一点,两人彼此对望一眼,向客房中飞奔而去。

雪落的房间没有任何异常,还是刚才打斗时造成的凌乱状态。这个客栈很小,除了几人之外就没有别的客人了。刚才忽然蛇群来袭,客栈的老板和小二早就被吓得四散奔逃,整个客栈现在只剩一座空壳。

轻尘的房间就在不远处,房门关着,里面没有任何声息。云渲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试探着想敲门,却没料到房门只是虚掩着,一推就开。

看到地面上的情景,两人不由大惊。只见地上躺着一个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已经气绝,竟是苍澜!

苍澜的脖颈之间有着一条长长的伤痕,应该是刀剑等利器所划的,伤口的位置十分精准,一刀毙命。雪落眉头紧锁,在苍澜身上搜索了一番,这是他们在郁洛岛上形成的习惯,不会放过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的机会。但是在他身上,除了一些治疗外伤的普通药粉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白天入住到客栈之后,苍澜外出打探消息,一直都没有回来,如今却被发现死在这里。苍澜武功高强,心思缜密,还有极强的防备心,很少有人能够近得了她的身。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是谁杀了他?

虽然刚刚那个黑衣女子的身份并不明确,但应当与苍澜的死脱不了干系。她一出现,蛇群便退去,显然她是可以控制蛇群的。她利用蛇群制造混乱,引开云渲与雪落,然后她的同伴借机杀人,这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

可是在这个猜想中,却少了一环,而且是很重要的一环,那就是轻尘。不久之前,她还想杀了雪落,而现在,她又在哪里?

如果苍澜死前和对方有过打斗,那屋中必然会有打斗的痕迹,但事实上并没有,这么说来他就很可能是被偷袭。如果是偷袭,必然会从身后出手,这样一来伤口也会在背后,但苍澜的伤口却在身前。

没有打斗,也不是偷袭,那么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苍澜很可能是在跟相识的人在一起时,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对方一击致命。

至此,所有的焦点都集中到了轻尘身上,但问题是,她现在失踪了。

“云渲,情况不妙了。”雪落的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四人出来,一人死亡,一人失踪,现在唯一安然无恙的就是云渲与雪落。纵使他们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轻尘,但现在她人不见了,一切都成了空谈。

凝幽阁的眼线遍布各地,不出多久,苍澜死了的消息就会传回到郁洛岛去。在郁洛岛,虽然这是一个弱肉强食被演绎得分外明显的地方,但是绝对不允许杀害执行任务的同伴。在外人眼中,嫌疑最大的人无疑是云渲和雪落,到了那时候,他们不但没有完成任务,而且背负伤了杀害同伴的罪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无论如何,对他们而言,这个地方显然已经不能再久留了。

雪落的身体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两人将已经没有了气息的苍澜拖到床下,用一张竹席盖住,算作是曾经身为相识的他们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想到失踪的轻尘,雪落叹了口气,心里莫名地难受。

三年前,轻尘是和她同一批来到岛上的。在曾经的一次任务中,雪落救了受伤的轻尘,并非因为两人之间曾有过什么交情,而是因为是和她同一批来到岛上的人中迄今为止仅剩下的两个,除了她……就再也没有故人了。

在不久之前轻尘来到雪落房中想杀她的时候,雪落其实已经醒了,只是佯装仍在昏睡。她掌心暗藏的匕首随时可以击穿轻尘的咽喉,只是有些不忍,想看看她接下来究竟会不会不顾岛上的禁令而对自己动手。

如今没有等到她动手,轻尘就失踪了。同一批来到岛上的那些人里,终于只剩下了雪落——最后的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按照郁洛岛上的规定,每一批中最后剩下的那唯一一个人,可以离开郁洛岛,成为凝幽阁中的堂主或者担任别的重要职务,为之效力,这也正是轻尘想杀雪落的根本所在。说雪落拖了这次任务的后腿不过是表面罢了,重要的是雪落挡了她的路,如果除去雪落,她就可以成为这最后的一个人。

原本雪落和云渲可以正大光明地回去,然而因为身负了杀害苍澜的嫌疑,让他们不由有着诸多疑虑,不得不另想办法。

凝幽阁势力巨大,虽然有很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对它心怀憎恨,但能够成为凝幽阁中的上层人物,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因此,每年都有许多年轻人抱着梦想来到郁洛岛——尽管这并不是加入凝幽阁的唯一手段——然后,大多化作累累白骨,成为从最后岛上走出去的人的垫脚之石。

他们不能回去,也不能逃离,为今之计就只有一条路——去往凝幽阁总坛。

按照郁洛岛上的规定,每一批最后胜出的人可以离开岛上,去往凝幽阁总坛,在其中担任职务,这样就可以不再受岛上规矩的约束。但想要以最后胜出者的身份去总坛,必须有一个信物,否则就不会受到认可。那信物是一样名为“烟霞”的事物,而它的持有者,正是郁洛岛主——莫惜言。

往先时候,烟霞都是由莫惜言交给胜出者的,但是对于云渲和雪落而言,他们没有这样的机会。既然不能由她交给他们,那他们就想办法取得它!

两人最后决定,潜回郁洛岛,盗得烟霞。

他们不知道,在两人走后不久,那个客栈便着起了大火。火势很大,仿佛要将天都点着,将一切的一切都焚烧殆尽,包括那个永远沉睡着的他们曾经的同伴。

烈焰雄雄,冷月高悬。


没有人知道烟霞是什么,那是郁洛岛的一个秘密。只是听说它是一种如拇指般大小的物体,周身有五彩的烟气缭绕,形同宝玉。曾经有人想盗取它,却被岛上守卫发现,最后被终生监禁在水牢之中,生不如死。

由于熟知岛上的地貌形式与机关部署,云渲与雪落很顺利地回到了岛上。这时已经是凌晨,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行动将会困难很多,所以他们必须抓紧这仅剩不多的时间,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莫惜言的居所在岛上的中心,由于是岛主所在的地方,她又素来喜爱清净,附近反倒没有太多人巡查。两人一路潜行,所幸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当他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莫惜言的房间外向内看去时,却发现她并没有在房内。

两人都有些意外,就在这时,身后有声音响起。

“我知道你们会来。”

云渲与雪落的的身体都是一僵,这正是莫惜言的声音!

“早已经有人报告给我,你们并没有截获那批镖,苍澜已死,轻尘失踪。”

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已经明白对方眼中的意思,而后缓缓转身。云渲袖中的刀在微鸣,几乎就要脱鞘而出!

——谁都知道,郁洛岛主莫惜言是个处事冷厉,绝不讲情分的人。虽然知道她武功远在两人之上,但如果此刻不搏上一搏,或许等着他们的就唯有一死。

“你们看到这副楹联了吗?”然而,莫惜言却忽然话锋一转,举目望着不远处的那副楹联,轻声念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她的话语之中没有半分杀气,语调是平日里从没有过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柔情,以及深深的无奈和伤感。

然而云渲并没有放松下来,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忽然出手。如果是那样,那么他与雪落两人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我在这岛上有十年了,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两个这样的人。”莫惜言看着两人,说道,“一个早就能离开郁洛岛,却迟迟没有离开;一个早就能杀了唯一和自己竞争的对手,却迟迟没有动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两人对望一眼,竟不知她这番话是何用意。沉默了片刻后,雪落开口:“因为我想等他。”

因为我想等他。

只简单的几个字,却在云渲的心里荡起层层涟漪。

最初来到岛上的时候,云渲只是懂得一些皮毛的拳脚功夫,如今早已经能将云家刀法练得炉火纯青了。同他一批来到岛上的那些人里早已只剩下了他一个,他早就能离开,但却没有。凝幽阁对郁洛岛无比重视,在这里,有各种名师进行武功、术法、医毒等方面的传授,他想要学到更多,这样才能以最大的力量对抗那个人,为三哥报仇。所以这些年来,他都没有离开。

然而此时此刻,雪落的原因,却是这样简单。

“那么,你呢?”莫惜言转向云渲。

云渲没有答话。莫惜言的眼睛看着他,视线并不凌厉,却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心中所想,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留在岛上这么久,只是想让自己强一些,再强一些。除此之外,也的确是有雪落在原因在其中的,只要他不离开,她就不是自己一个人,所可能遭受到的危险和伤害也就小了许多。

可是他没有想到,对于雪落而言,所有的原因竟然都只是他。

这时,莫惜言开口了:“其实这次的任务,你们原本就是无法完成的,因为你们得到的情报是假的,根本就没有正丰镖局的人押镖经过芙蓉镇旁,也自然就没有夺镖一说。”

云渲与雪落都是一惊。

“每批所来的人只剩下最后两个时,我都会派他们单独执行一次莫须有的任务,并考验他们在这过程中的所作所为。有些人为了完成所谓任务,会进行造假,有的人为了成为最后胜出的一个人,会不顾岛上的禁令而杀害同伴,这一切都被我看在眼里。所以这些年来,郁洛岛上虽然武功高强的人层出不穷,也不断有人离开,却很少有人能够进入凝幽阁总坛。”

那些离开的人竟没有进入阁总坛?云渲不由感到意外。

雪落问:“那他们去了哪里?”

莫惜言淡淡说道:“不过是被废去武功,送到南疆凌烟那里做药人罢了。”

药人,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试药的人。莫惜言口中的“凌烟”,便是凝幽阁四大使者之首的沧镜使——穆凌烟。五年前,当云渲还随着三哥在胭脂楼的时候,曾经与穆凌烟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是个身着碧色纱衣的女子,性格温和,却无比擅长医术和毒术,能在须臾之间救人,也能在须臾之间杀人。

十年前凝幽阁为扩大势力,派遣四使分别前往东渑、西壤、南疆、北弥建立据点。郁洛岛就位于东渑,胭脂楼位于北弥,而穆凌烟就在南疆。南疆地区养蛊的历史悠久,气候湿润,利于蛊虫及各种药材生长,是天然的绝佳环境。

不管研制毒药还是解药,都得有人去试药,这些试药的人便是药人。药人需要身强体健的人,有一些武功基础的更好,因为身体越强壮就越能耐得住药性,也就越不容易死。

因试药而死人是常有的事,此前有一些贫苦人家由于生计所迫,自愿担当药人,用性命换得一些银两供家人维持生计,到了后来,更多去充当药人的是凝幽阁在与敌对势力交战时所擒获的俘虏。

如果说以上这些人去做药人都可以理解,但令两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许多从郁洛岛走出去的人,那些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终于可以纵横天下的人,竟也被废去武功,做了药人。

“为了一己之利而欺瞒主上、杀害同伴,这样的人,做药人已经对他们格外开恩了。”莫惜言说,“人人都说郁洛岛是一个充满了背叛的地方,在我看来却并不尽然。造成人心背离的原因并不是背叛,而是利益。为了利益,那些人你争我夺,甚至妄图杀害平日里救过自己性命的同伴,最后终是害了自己。”

“有很多事情,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我默许,并不代表我不反对。我知道在我的眼皮下面发生了很多事情,许多曾经相互扶持的人为了利益最终反戈一击。我虽看到,但也只是看着而已,绝不会去插手。身为在郁洛岛上成长起来的人,如果连识人和自保这一点基本的能力都没有,那也不配从这里走出去。”

“这三年来,你们是仅有的两个没有杀害同伴而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的人。现在,你们可以离开岛上了,我会将烟霞交给你们。”

烟霞!

这两个字,重重地触动了两人的心弦。

万万没想到,曾经以为难如登天的事情竟然会如此顺利。这些年来,岛上充满了斗争和杀戮的生活也的确使他们厌倦了。不知道为什么,云渲想多留在岛上一些时日、使自己的武功更加提高的想法,在听到雪落的那句“因为我想等他”的时候,就早已悄然隐去了。

这一刻,他只想跟她一起离开,走出这里,有更大的天地,有他们更广阔的天空。

然而,莫惜言的下一句话,却让两人的心顿时凉了。

“但是,烟霞,我只有一只。”

直到这时候,两人才知道,原来烟霞根本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宝玉,而是一种蛊。

“蛊”这个字,上虫下皿,意为皿中之虫。传说中,制蛊人将各种毒虫装于器皿之中,任它们自相残杀,彼此啖食,最后只留下最强大、毒性最猛烈的一只,用以制蛊。

烟霞身为一种奇蛊,它的炼制方法不为人知。但肉眼可见的是,这只拇指大的蛊虫的周身散发着五彩的烟气,绝美如天边云霞。然而事实上,这缤纷五彩其实是五种毒的毒气——孔雀胆、鹤顶红、断肠草、散魂花,还有离人泪。蛊虫自小被喂食这五种剧毒,自然奇毒无比,却因为色彩十分美丽,而被唤作烟霞。

最美丽的东西,却是由最可怕的毒物炼成。

尽管如此,烟霞依然能令无数人趋之若鹜。它虽然身负剧毒,但由于毒性相互克制的原因,在人的身体外有毒,进入到人的血脉中后反而无毒。血脉中有烟霞寄生的人身体会对任何毒素都产生抵抗,从而百毒不侵,更可增加百年功力。

郁洛岛上之前从没有过两个人一起离开的事情,所遇也不曾遇到过这种问题。一和二的问题,说起来只是简单的一个字而已,但在现实中,却是生与死的差别。

得到烟霞的那个人可以离开这里,去往凝幽阁总坛,去往那一片广阔的天地;得不到烟霞的那个人,只能被废去一身武功,送往南疆做药人,独自承受痛苦与死亡。

莫惜言从怀中拿出那个装有五彩小虫的锦盒,放到地上:“到底谁得到烟霞,你们自行决定。烟霞离开了饲养它的金坛就只能存活一夜,如果天亮之前它还没有进入你们其中一个人的血液里,它就会死去,而后果你们应当明白,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离开,东方天际颜色开始变浅,星辰已经逐渐隐去。

“如果知道我们会面临这样的抉择,我宁可在客栈里被轻尘杀了。”

雪落坐在台阶上,轻轻地说了一句。她仰头望着星空,蓝丝绒一般的天空中,星辰如同散落的碎钻一样散发着光芒,令人心里无与伦比地宁静。

“这星空真美啊。”她说,声音里带着不舍与怜惜,“可惜……”可惜星空的美丽并不会持续太久,天就快要亮了,星辰的光芒终将被太阳的光辉所掩盖。

“有时候,我觉得人生真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分明知道有些事情是徒劳的,却还要拼命一搏,然而结果却不会随之改变。”雪落仿佛自说自话一般地说着,视线始终望着星空,似乎那是她永久的归宿,“就像这星空,虽然还是这样美丽,这样灿烂,但始终逃不过被隐没的命运。”

“即使隐没,那也只是暂时的。每当太阳西沉,星斗就会重新出现在天空,在经历过雨雪天气的阴霾后,经过洗涤的星辰会更加明亮。”

云渲走了过来,轻轻地坐在她的身边。这几年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是打斗、策马、驰骋,总是在不停地行走。他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异常满,练功,打坐,执行任务,她也总是随他一起。他害怕让自己闲下来,因为一旦闲下来,他就会想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想到当年他与三哥是如何流离失所,想到三哥临终时苍白的容颜,想到他不愿想起的一切。

然而现在他忽然觉得,就这样静静地和她并肩在石阶上坐着,仰望着茫茫星空,浩瀚宇宙,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可是这幸福来得太忽然,又太短暂,几乎马上就要终结。

装有烟霞的锦盒就放在两人面前的草地上,时值深秋,草已经枯黄,朱红色的锦盒在一片枯草中分外显眼。锦盒上有五色光芒流动,美丽得令人目眩神迷。

猝不及防地,雪落忽然一下刺向云渲!她的掌心,是一把小巧的匕首。

一切都发生在忽然之间,两人又离得这么近,云渲根本来不及躲。事实上,他也没有想过要躲。

烟霞只有一个,然而人,却有两个。

贪生是人的本能,没有谁敢保证自己在面临着生死抉择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所以也没有谁有资格去责备谁。

在这之前,云渲一直告诉自己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谁来替三哥报仇?如果他死了,谁又来照顾和保护雪落?此前看到雪落为了让他逃脱蛇群而甘愿放弃生命时,那一刻生与死在他心里拼死纠缠。他为了让她生,而她为他宁愿死……他的心里一直对生与死有着化解不开的执念,但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却觉得莫名的澄净。

刚刚坐在那里的时候,他就在想,如果雪落能狠下心来杀了自己,那就好了。

而现在,雪落也真的这样做了。

云渲没有夺,那匕首刺进了他的身体,却并不深。分明来势极猛,却在没有完全发力的时候就生生顿住了。

雪落看着并不躲避的云渲,惊呆了。

她的手里持着匕首,刀刃已经刺入了他的身体,但柄还在她的手上。她的手纤细而苍白,几乎透明的皮肤下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

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

云渲看着已经呆住的雪落,对她轻轻笑了一下。他从没有感觉笑得如此轻松过,自从长大后,他时时刻刻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这么些年来,他没有一次能像这样毫无顾忌地对一个人笑。

他笑着,握住她那只持着匕首的已经僵住的手,将刀刃往自己的身体里又刺进了一分。

东方天际已经是鱼肚白的颜色,装有烟霞的锦盒上的霞光也越来越暗淡。

“不!”雪落惊呼,匕首应声坠地。她迅速点住他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减缓血液的流速,然后迅速从裙角扯下一缕布条为他包扎伤口。

“你这是何苦……”她的声音里有些气恼,更多的却是心疼。气恼他没有躲开她的攻击,甚至将插入他身体的匕首又向进推了几分;心疼他的伤口,他的痛苦,还有他那甘愿一死都不愿还手的决心。

她根本不想杀他,刚才那样忽然对他出手,目的是想激怒他,让他对她失望,对她动手。然而,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你眼神一动,我就已经知道你心中所想。”云渲淡淡说着,眼神甚至没有看向她,而是看着不远处枯草中的一朵小花。

那时一朵不知名的花,在这深秋的时节依然顽强地绽放着,很小很小,隐藏在枯草下面,如果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它的存在。花瓣如雪一般解开,没有沾染丝毫尘埃,即使知道严冬就快要到来,依然无惧无畏地盛开着。

他的话落在她的心中,仿佛令她的心弦都在颤抖,为她包扎伤口的手也一齐颤抖了起来。

太阳就快要升起来了。

云渲看着雪落,眼睛中的温柔好似静谧的湖泊。须臾间,那湖泊却涌起了波澜。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反握住雪落的手腕,另一只袖中绝影出鞘,将地上的那只锦盒挑了起来。

锦盒飞向空中,因为受到刀风的冲击而在半空中打开,再落下来的时候,盒子已经空了,而云渲手中的刀横着,刀身上有一只五彩流光的小虫——烟霞。

若要让蛊虫与人合为一体,必须要将蛊中放进人的血脉之中。刚放进去的时候,烟霞会有一段适应过程,大约几个时辰,宿主会感觉有一些不适。等到烟霞适应了这个环境,认可了宿主之后,这种不适的感觉就会消失了。

绝影的光芒,温柔,却又决绝,即将要划破雪落的手臂,刀身之上便是烟霞。只要到了足够近的地方,烟霞会自动循着气息钻进人的血脉中,到那时就再也不能取出了。

就在这时,雪落的脸色却变了。

她的神色原本是焦急的,意外的,此刻却忽然变做了痛苦。双眉紧蹙,姣好的面容在顷刻之间笼罩上了一层阴霾。

云渲的心一沉,雪落病发了。

雪落的病是不定时发作的,难以预料时间,这段时间更是发作得尤其频繁。在她发病的时候身体十分虚弱,是绝对无法承受烟霞带来的冲击的。

云渲犹豫了,如果这时候划破雪落的手臂把烟霞放进去,雪落的身体会遭受到巨大冲击,但如果不这样做,时辰过了,就功亏一篑。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雪落却忽然一反刚才的状态,伸手点住了云渲的穴道。云渲这才知道上当了,雪落根本就没有病发,是故意做给他看以迷惑他的!

云渲明白了过来,但已经晚了。雪落点他穴道的时候力度很大,此刻的他已经丝毫不能动弹。他看着雪落决绝得没有一丝转圜余地的眼睛,顿时觉得天光都在顷刻间暗淡了。

雪落要放弃了,她要把这个“生”的机会留给他。

可是她不知道,没有了她,他即使存活下来,也不过如行尸走肉一般。他的心早已随她去了,不管去到哪里,如果她不在的话,那他的心也不在这具躯壳中。

他们曾约定,生死不负。

雪落将烟霞捧在手里,烟霞感觉到了血的气息,向他胸前的伤口处而去。一切已成定局,云渲顿时绝望。

太阳从东方天际升起,天边的云被染成灿烂的金色。第一缕阳光——柔和的阳光,能滋生万物的阳光——不偏,不巧,就那样刚刚好地落在了烟霞的身上。

那只小小的蛊虫原本是在雪落的手中,只是顷刻的功夫,阳光下,它周身缭绕着的五彩的烟气越来越淡。五彩烟气逐渐化作细碎星光,那星光陡然破碎,沉寂,仿佛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竟在须臾间完全消失了。

雪落的手还是维持着捧着的姿势,只不过刚刚捧着的是烟霞,而现在捧着的,却只有一把空气。

阳光通过她的指间透下来,落在云渲的胸口上,金色的一小片。

云渲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女子,轻轻一笑:“现在,我们要一起去药人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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