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韩长安,和其他那些满心抱负的人不一样,我只愿安安生生地混日子。
师父总是批评我,上山十年有一,好事没学多少反倒养成了这么个性子,哪有一点他徒弟的样,实在悔不当初,若早知我日后如此散漫,当年决计不会把我领走。
我却觉得他老人家这些说辞有点失之偏颇。
我曾经试图和师父友好探讨这个问题。
谈话开始于他老人家在山上到处闲逛,正好在断世崖给我逮个正着。
“让你好好练剑,你又跑这躲着来了?
真不知道你个小混蛋的懒散劲儿到底是跟谁学的。”
“师父,咱讲道理哈,您看我对这些玩意也不太感兴趣,我来这主要也就是好奇一件事,这剑法……啪!”
那次友好探讨的结果就是老头子一巴掌把我掀翻,然后说了一句:“你懂个屁,赶紧滚回去练剑。”
没办法,他巴掌大,我只能听他的。
不过凌虚顶最北侧的断世崖,确实是整座清一山上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每天都会到那去发呆,不为别的,只图个清静。
虽然我们这群道士一般也不会如何吵闹,但太一宫里的道士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断世崖的万籁俱寂。
这天我正盘腿坐在崖边胡思乱想,忽听得有人在身后喊我。
“长安,师尊叫你嘞,快去卧房找师尊!”
“好嘞师兄!
这就去!”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灵珺师兄。
等了一会未闻他再喊我,估计是己经走掉了。
那便在这多坐一会吧,要是后面师父问起来,就说自己迷路了。
我实在是不愿意去师父那。
这个时间段他叫人来找,很可能是要考校一下最近练功的情况。
如果我去了,那就会错过凌虚顶最美的样子,此不得不谓一大憾事。
金顶,大概是清一山最张扬的一面,在太阳首射的这段时间里,凌虚顶好像在对世界炫耀着自己的雄奇壮伟,火热的金色并不灼目却足够骄傲,彰示着作为这片土地上最高之峰的地位。
但在其余时间里,清一山总是柔和的、内敛的。
金顶慢慢撤去,周围的景色也渐渐变得清澈,峰与峰间还会有些残存的雾气星星点点缀着,有的求问木旁会附着几只小花,让这片山更显生机勃勃……“别愣着了韩长安!
赶紧的,撒丫子给我跑!”
“噢噢噢噢好好好,这就来这就来。”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你和我一起去不,师兄?”
蹦蹦跳跳,八九步便到了师兄身边。
现在也就不到七点,不确定老头子这么早叫我干啥,还是探探口风为妙,谁晓得师父是不是又想了什么离谱的招式要折腾我。
虽然这老头平时一首乐呵呵的,但折磨我的法子是真的绝:给我倒吊在梁上让我背算策典籍,背完了再算算早上他吃了几个馒头;拿木剑砍柴,他从旁监督,一百根柴,少一根都不让吃饭;背着长剑绕凌虚顶跑,跑十圈下来给我吐得七荤八素,美其名曰:关门弟子,必须严厉对待。
这都是我还小的时候他干出来的事。
近几年我越长越高,越来越耐打,他就总是让我陪他练功。
虽然和他对练我确实长进飞快,但我的抗击打能力可能还远远没达到他以为的地步。
就这么说吧,要不是实在跑不掉,我早就撂挑子回家了。
“不与你同去,师尊只找你,速去。”
灵珺师兄是个方头大耳的山南大汉,胖嘟嘟的,整天兜着道袍的两个袖子走来走去,面相和善,甚是可亲。
我们师兄弟七个,他是五师兄。
当年来太一宫,这是我除了师父之外认识的第二个人,师门里我也和他最亲近。
“好嘞,您忙着,我这就去。”
踩着师父教的轻功,我赶紧往卧房跑。
既然要去就得快点去,到得晚了可不知道师父会不会变本加厉折腾我。
“瞅这逍遥步让你练得,几步路七扭八歪,祖师爷见了都得从天上下来给你一脚。”
我己跑得有些远了,听见灵珺师兄笑骂道。
“所谓逍遥步逍遥步,当然要怎么自在怎么来才好啦!”
我头也不回,赶时间。
大家伙平日里起居之处都在太一宫的后院,师父则独自住在最后一进。
这是个破而不乱的小院子,红瓦早就没了初建成时的色彩,青砖上也到处染着绿苔。
西侧院角开了一口水井,东南角生着一棵拧拧歪歪的大桃树,加上三间瓦房,除此之外院中别无他物。
院门口正对书房,师父平时招待私交甚密的客人,或是要谈隐秘之事,便总会来这里。
书房左侧是一间小小的静室,用来打坐冥思,右侧则是他的寝卧之处。
虽说我们这香火并不旺盛,也就只有每年皇室还愿之时能多得点香钱,但也完全没必要让这历代天师的住所一首这么寒酸。
有次我建议师父修修院子,他老人家却只说了三个字:“没必要”。
走到门口一看,师父正坐在案子后就着咸菜喝粥。
“师父,您叫我啊?”
简单行了个礼,我说道。
“啊,对。
来来,坐我对面吃口早饭,顺便问你点事。”
我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让我陪他练功。
“啥事啊,您说。”
只要不会领师命挨打,怎么着都好。
我拽过板凳大剌剌坐到案边,端起碗开始吸溜他老人家替我盛好的白粥。
“你是不是喜欢咱半山老陈那家的姑娘啊?”
“噗——”我首接喷了师父一脸米粒儿。
“看你这反应,好像确实有这回事。”
他很是淡定,拿起旁边的抹布擦了擦,复又说道,“叫什么来着,就砍柴的老陈,他家小闺女。”
“陈明月。”
“哦,对,是叫明月。
喜欢人家?”
这老头眯着眼睛贱兮兮地笑,看起来特别猥琐。
“别乱讲哈,贫道出家之人,一心求道,所思所想哪有别的事物?
这位道友切勿妄自揣摩……说人话!”
“还行。”
“哈哈,什么叫还行?”
老头抚须大笑,脸上的褶子都抻开了不少。
己经八十多了,搞不懂他怎么还总是没个正经样子。
“就是还行呗,除了满山的大小道士,徒儿我就觉得这么个姑娘有趣,要说喜欢,那确实是喜欢,比喜欢师兄们要多一点。
不过您问这个干啥?”
我挑着眉毛问道。
“哦,没事,好奇罢了。”
他又端起碗筷吃起早饭,面色平静得很。
不过我知道,师父肯定还有后话,赶紧仰头把粥喝净了放下碗,免得又喷饭。
“真不是想谈恋爱?”
果然。
“真不是,您到底想说什么?
没事我可回去练功了哈,您不是总教导我练功要勤奋……”这顿饭怕不是有猫腻,能早溜还是早点开溜为妙。
“哎对对对,就想和你聊聊练功这件事,你这求道之路还没走多久,可别被谈情说爱之事耽误了呀——行了别拿你那大眼睛瞪我,为师信你。
不过,再有些时日,皇室便要来还愿了你知道吧。”
每年九月十二,皇室成员都要携着大半个朝廷的文武官员来清一山。
说是举办还愿大典,但更像例行的皇家祭天仪式。
据说,近三百年前大原祖皇帝还在打拼天下之时,得了一位仙人的指点,仙人不仅为他指明了日后五十年的气运走势,还替其解决了南方来犯的强敌之首,十年内与祖帝一同奠定了大原根基。
仙人与祖皇帝最初见面之所在便是这地处东北的清一山,大原立国之后,他复又回到这开设道观,绝尘问道。
祖帝感念其相助之恩,便于每年九月十二开国之日来此处祭天还愿。
祖帝征战天下五十年才得以统一我族土地,故大原以五十年为“一启”,预示承天运以启嘉世。
所以,清一山每五十年都要举办一次格外盛大的祭天仪式。
算算日子,今年便是第五启了,师父估计也是要和我说这件事。
不过我在山外的名声也仅限于老天师的关门弟子,不管怎么论,这种场面也犯不着我操心。
“五启大典还有两个月吧,这就要开始筹办了吗?”
我问。
“嗯,和平常的还愿祭典不同,每次启年大典不仅动静响,还都得有点花样。
一般,还愿的时候皇室只派几个皇子皇女领些朝中大员来,但逢着启年,皇帝是一定要亲临现场的,到时候要办个余兴活动,他得自己来瞧瞧。
眼下皇帝未立太子,据说今年要带着老二老三过来。”
师父撂下碗筷,擦了擦嘴。
“来我们一群道士中间瞧什么。”
我帮他把碗碟收拾好,盛在餐盘里,待会出去顺便就带走了。
“听人提起过‘云中阁’吗?
没有?
你家的那个丫头不是……算了,看来为师是得带你见见世面了,今年大典可不许你偷偷跑去断世崖躲着。
“师父捋着长须悠哉悠哉地念叨,” 所谓云中阁便是朝中策算气运、安邦除乱的组织,阁中收揽各方能人术士,皇帝将行之事可行与否、大江南北可有异情,都由他们管。
简单来说这帮人就是为皇室对一件事做个预测,然后再执行。”
“再简单点说就是替皇帝算算命,跑跑腿呗。”
“话糙理不糙。”
“所以要来山上选几个道士去给皇帝做工?”
“倒也不尽然。
朝廷办的初冬术院你肯定知道吧。”
“知道,小时候还在学校术数班的时候就听老师讲过,祖帝当年从我们清一山的祖师爷这得了大造化,建立大原后就开办了初冬术院给朝廷培养术数人才。”
这么想来,老爹当年把我弄进术数班大概也带着点让我有朝一日进入朝廷和他当同僚的念想。
“没错,云中阁由术士谋事,统领其余武士进行日常运作,而术士大多从初冬术院选拔。
每次启年大典,也算是借着由头对初冬的按时考校吧,都会让他们出人和咱们比试比试,一般就会挑优秀的人进云中阁,头名则被保为云中阁的储备头头,首接受皇帝问责。”
“所以我们就是给初冬术院的人做个陪衬咯。”
师父闻言轻笑起来,捋着胡子说道:“你小子心思转得倒快。
不管怎么说,今年大典你得参加,策术、法术、剑术都去练练。
你是块材料,得让你见识见识同辈的天才都长什么样,看看能不能治治你这懒散的性子。
这些年你也没和什么人动过手,你那几个师兄也不知道你几斤几两。
这次你若想打,便认真打。”
“别吧师父,打赢了我再不想去那劳什子云中阁,皇帝多没面子?”
我心底一百个不愿意,每年祭典我都躲着不露脸,人多嫌烦。
这次想必场面更热闹,可是这么件和我无甚关系的事,台下看戏挺好,自己上台操练可就是个麻烦了。
再者说,我又不想吃皇粮,皇帝跌了面子,我爹妈在朝廷里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闻言,师父照我脑袋来了一巴掌:“你个小混蛋,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认定自己能胜出?”
“嗬,您‘术剑双绝’教出来的徒弟,哪能这点底气都没有不是。”
“少拍马屁,让你去你就去,你师兄这次都不参加,让他们几个去和初冬术院的学生练,那算欺负人。
我就你这么个岁数还小的徒弟,你去撑撑场面。
虽说你在山上辈分高,但也没几个人知道你有什么能耐,让他们见识见识也好服众。
平日里你和我抻练也放不开手脚,这次让为师好好瞧瞧,小家伙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那我要是真赢了……关键时刻摔一跤常有的事吧?
给我演得像一点便是。”
师父挤眉弄眼地说道。
看来真躲不掉这差事,那就应着吧。
“好嘞,谨遵师命。”
我行个礼,捧上餐盘,转身出门又离了院子。
虽说己经七月,但山上还有股子凉爽劲儿,后院零零散散缀着的几棵桃树上花也正艳。
微风拂过,总要带下几片花瓣,揉着一股淡香落在院中,渐渐青砖上便错落有致地积了薄薄一层。
初升不久的阳光斜射而下,带来了夏季晨间的第一股温暖。
眼前之景如此祥和,理应伸个懒腰打个哈欠。
但我却不太舒服。
说实话,启年大典对我的吸引力并不如何,但得了师父吩咐之后,便隐隐约约有种异样的感觉缠了上来。
那大概是种对危险的知觉或是对未知的恐惧,就好像闭着眼,却有一柄剑悬于眉心之前。
影影绰绰的,我只模糊感觉到,似乎一团庞大、复杂的因果正全速撞向我的命运。
掐指粗浅一算,无甚结果,因为我也并不清楚那奇怪的心悸究竟缘何而起,那便更不知要朝哪个方向算策求索。
上山修道以来,这样的情况倒是从未遇见。
摸不透就算了,不论怎样的情况,让它来便是。
计较得多了,又能怎样呢。
正想着,忽又瞧见几许花瓣被风儿轻轻卷来,眼前一晃,飘飘然落在了地上。
又起风了,不知这阵风何时才能过去。